夜间又下了大雨。猫城的雨似乎没有诗意的刺动力。任凭我怎样的镇定,也摆脱不开一种焦躁不安之感。墙倒屋塌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全城好象遇风的海船,没有一处,没有一刻,不在颤战惊恐中。毁灭才是容易的事呢,我想,只要多下几天大雨就够了。我决不是希望这不人道的事实现,我是替猫人们难过,着急。他们都是为什么活着呢?他们到底是怎么活着呢?我还是弄不清楚;我只觉得他们的历史上有些极荒唐的错误,现在的人们正在为历史的罪过受惩罚,假如这不是个过于空洞与玄幻的想法。
“大家夫司基”,我又想起这个字来,反正是睡不着,便醒着作梦玩玩吧。不管这个字,正如旁的许多外国字,有什么意思,反正猫人是受了字的害处不浅,我想。
学生们有许多信仰大家夫司基的,我又想起这句话。我要打算明白猫国的一切,我非先明白一些政治情形不可了。我从地球上各国的历史上看清楚:学生永远是政治思想的发酵力;学生,只有学生的心感是最敏锐的;可是,也只有学生的热烈是最浮浅的,假如心感的敏锐只限于接收几个新奇的字眼。假如猫学生真是这样,我只好对猫国的将来闭上眼!只责备学生,我知道,是不公平的,但是我不能不因期望他们而显出责备他们的意思。我必须看看政治了。差不多我一夜没能睡好,因为急于起去找小蝎,他虽然说他不懂政治,但是他必定能告诉我一些历史上的事实;没有这些事实我是无从明白目前的状况的,因为我在此地的日子太浅。我起来的很早,为是捉住小蝎。
“告诉我,什么是大家夫司基?”我好象中了迷。“那便是人人为人人活着的一种政治主义。”小蝎吃着迷叶说。“在这种政治主义之下,人人工作,人人快活,人人安全,社会是个大机器,人人是这个大机器的一个工作者,快乐的安全的工作着的小钉子或小齿轮。的确不坏!”“火星上有施行这样主义的国家?”
“有的是,行过二百多年了。”
“贵国呢?”
小蝎翻了翻白眼,我的心跳起来了。待了好大半天,他说:“我们也闹过,闹过,记清楚了;我们向来不‘实行’任何主义。”
“为什么‘闹过’呢?”
“假如你家中的小孩子淘气,你打了他几下,被我知道了,我便也打我的小孩子一顿,不是因他淘气,是因为你打了孩子所以我也得去打;这对于家务便叫作闹过,对政治也是如此。”
“你似乎是说,你们永远不自己对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办法,而是永远听见风便是雨的随着别人的意见闹?你们永远不自己盖房子,打个比喻说,而是老租房子住?”“或者应当说,本来无须穿裤子,而一定要穿,因为看见别人穿着,然后,不自己按着腿的尺寸去裁缝,而只去买条旧裤子。”
“告诉我些个过去的事实吧!”我说:“就是闹过的也好,闹过的也至少引起些变动,是不是?”
“变动可不就是改善与进步。”
小蝎这家伙确是厉害!我微笑了笑,等着他说。他思索了半天:
“从哪里说起呢?!火星上一共有二十多国,一国有一国的政治特色与改革。我们偶尔有个人听说某国政治的特色是怎样,于是大家闹起来。又忽然听到某国政治上有了改革,大家又急忙闹起来。结果,人家的特色还是人家的,人家的改革是真改革了,我们还是我们;假如你一定要知道我们的特色,越闹越糟便是我们的特色。”
“还是告诉我点事实吧,哪怕极没系统呢。”我要求他。“先说哄吧。”
“哄?什么东西?”
“这和裤子一样的不是我们原有的东西。我不知道你们地球上可有这种东西,不,不是东西,是种政治团体组织——大家联合到一块拥护某种政治主张与政策。”
“有的,我们的名字是政党。”
“好吧,政党也罢,别的名字也罢,反正到了我们这里改称为哄。你看,我们自古以来总是皇上管着大家的,人民是不得出声的。忽然由外国来了一种消息,说:人民也可以管政事;于是大家怎想怎不能逃出这个结论——这不是起哄吗?再说,我们自古以来是拿洁身自好作道德标准的,忽然听说许多人可以组成个党,或是会,于是大家怎翻古书怎找不到个适当的字;只有哄字还有点意思:大家到一处为什么?为是哄。于是我们便开始哄。我告诉过你,我不懂政治;自从哄起来以后,政治——假如你能承认哄也算政治——的变动可多了,我不能详细的说;我只能告诉你些事实,而且是粗枝大叶的。”
“说吧,粗枝大叶的说便好。”我唯恐他不往下说了。“第一次的政治的改革大概是要求皇上允许人民参政,皇上自然是不肯了,于是参政哄的人们联合了许多军人加入这个运动,皇上一看风头不顺,就把参政哄的重要人物封了官。哄人作了官自然就要专心作官了,把哄的事务忘得一干二净。恰巧又有些人听说皇上是根本可以不要的,于是大家又起哄,非赶跑皇上不可。这个哄叫作民政哄。皇上也看出来了,打算寻个心静,非用以哄攻哄的办法不可了,于是他自己也组织了一个哄,哄员每月由皇上手里领一千国魂。民政哄的人们一看红了眼,立刻屁滚尿流的向皇上投诚,而皇上只允许给他们每月一百国魂。几乎破裂了,要不是皇上最后给添到一百零三个国魂。这些人们能每月白拿钱,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一人一哄,两人一哄,十人一哄,哄的名字可就多多了。”
“原谅我问一句,这些哄里有真正的平民在内没有?”“我正要告诉你。平民怎能在内呢,他们没受过教育,没知识,没脑子,他们干等着受骗,什么办法也没有。不论哪一哄起来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为国为民。得了官作呢,便由皇上给钱,皇上的钱自然出自人民身上。得不到官作呢,拚命的哄,先是骗人民供给钱,及至人民不受骗了,便联合军人去给人民上脑箍。哄越多人民越苦,国家越穷。”我又插了嘴:“难道哄里就没有好人?就没有一个真是为国为民的?”
“当然有!可是你要知道,好人也得吃饭,革命也还要恋爱。吃饭和恋爱必需钱,于是由革命改为设法得钱,得到钱,有了饭吃,有了老婆,只好给钱作奴隶,永远不得翻身,革命,政治,国家,人民,抛到九霄云外。”
“那么,有职业,有饭吃的人全不作政治运动?”我问。“平民不能革命,因为不懂,什么也不懂。有钱的人,即使很有知识,不能革命,因为不敢;他只要一动,皇上或军人或哄员便没收他的财产。他老实的忍着呢,或是捐个小官呢,还能保存得住一些财产,虽然不能全部的落住;他要是一动,连根烂。只有到过外国的,学校读书的,流氓,地痞,识几个字的军人,才能干政治,因为他们进有所得,退无一失,哄便有饭吃,不哄便没有饭吃,所以革命在敝国成了一种职业。因此,哄了这么些年,结果只有两个显明的现象:第一,政治只有变动,没有改革。这样,民主思想越发达,民众越贫苦。第二,政哄越多,青年们越浮浅。大家都看政治,不管学识,即使有救国的真心,而且拿到政权,也是事到临头白瞪眼!没有应付的能力与知识。这么一来,老人们可得了意,老人们一样没有知识,可是处世的坏主意比青年们多的多。青年们既没真知识,而想运用政治,他们非求老人们给出坏主意不可,所以革命自管革命,真正掌权的还是那群老狐狸。青年自己既空洞,而老人们的主意又极奸狡,于是大家以为政治便是人与人间的敷衍,敷衍得好便万事如意,敷衍得不好便要塌台。所以现在学校的学生不要读书,只要多记几个新字眼,多学一点坏主意,便自许为政治的天才。”
我容小蝎休息了一会儿:“还没说大家夫司基呢?”“哄越多人民越穷,因为大家只管哄,而没管经济的问题。末后,来了大家夫司基——是由人民做起,是由经济的问题上做起。革命了若干年,皇上始终没倒,什么哄上来,皇上便宣言他完全相信这一哄的主张,而且愿作这一哄的领袖;暗中递过点钱去,也就真做了这一哄的领袖,所以有位诗人曾赞扬我们的皇上为‘万哄之主’。只有大家夫司基来到,居然杀了一位皇上。皇上被杀,政权真的由哄——大家夫司基哄——操持了;杀人不少,因为这一哄是要根本铲除了别人,只留下真正农民与工人。杀人自然算不了怪事,猫国向来是随便杀人的。假如把不相干的人都杀了,而真的只留下农民与工人,也未必不是个办法。不过,猫人到底是猫人,他们杀人的时候偏要弄出些花样,给钱的不杀,有人代为求情的不杀,于是该杀的没杀,不该杀的倒丧了命。该杀的没杀,他们便混进哄中去出坏主意,结果是天天杀人,而一点没伸明了正义。还有呢,大家夫司基主义是给人人以适当的工作,而享受着同等的酬报。这样主义的施行,第一是要改造经济制度,第二是由教育培养人人为人人活着的信仰。可是我们的大家夫司基哄的哄员根本不懂经济问题,更不知道怎么创设一种新教育。人是杀了,大家白瞪了眼。他们打算由农民与工人作起,可是他们一点不懂什么是农,哪叫作工。给地亩平均分了一次,大家拿过去种了点迷树;在迷树长成之前,大家只好饿着。工人呢,甘心愿意工作,可是没有工可作。还得杀人,大家以为杀剩了少数的人,事情就好办了;这就好象是说,皮肤上发痒,把皮剥了去便好了。这便是大家夫司基的经过;正如别种由外国来的政治主义,在别国是对病下药的良策,到我们这里便变成自己找罪受。我们自己永远不思想,永远不看问题,所以我们只受革命应有的灾害,而一点得不到好处。人家革命是为施行一种新主张,新计划;我们革命只是为哄,因为根本没有知识;因为没有知识,所以必须由对事改为对人;因为是对人,所以大家都忘了作革命事业应有的高尚人格,而只是大家彼此攻击和施用最卑劣的手段。因此,大家夫司基了几年,除了杀人,只是大家瞪眼;结果,大家夫司基哄的首领又作了皇上。由大家夫司基而皇上,显着多么接不上碴,多么象个恶梦!可是在我们看,这不足为奇,大家本来不懂什么是政治,大家夫司基没有走通,也只好请出皇上;有皇上到底是省得大家分心。到如今,我们还有皇上,皇上还是‘万哄之主’,大家夫司基也在这万哄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