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夫差,我不清楚,这个男人好像一直保持着孩童时期的好奇心。而成年人在脱离幼儿期之后。一般都会迅速抛弃这种好奇。大多数人到了三十岁,就自认为年老了。不需要再更改人生的地图,对他们而言,奇怪的新鲜的信息,只要与自己的旧地图不相符,那就一定都是错误的,完全可以不加理睬。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日复一日将生活过得陈腐不堪。
然而夫差并不是如此,他似乎对我所说的那些格外感兴趣,却不管它们听起来有多么荒诞不羁。
他听我说飞跃天空时的感受,我坐在一架飞机上,下面是浩瀚无际的云海,它们不断翻滚,好像一直延续到天边;他听我讲述异国浏览的风光,高大的穹庐上绘满故事。神与人的手指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接触;他看我画的画,烟花燃放的天空留下彩色痕迹,成千上万拉拉队女孩儿在为她们的球队欢呼,她们的背上写着红色Yankees的字样,有男女在人群里接吻,还有,墓地里埋着和楼上女裁缝吵了一辈子的哲学家。“意志的自我肯定就是不为任何认识所干扰的常住的欲求本身”,以及尖顶的圆顶的高大房子,彩色玻璃上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赤裸男人……
夫差什么都喜欢探寻,哪怕是非常晦涩、连我都不太懂的句子,他的屋子里常年堆满竹简,他时常趴在上面翻查和那些句子相似的话,他甚至和我说,是不是只要每天午后准时绕着姑苏台散步一圈,绕那么几十年,最后他也能想出点不平凡的东西来。他还喜欢听我唱歌,那些荒腔走板的歌从未有人唱过,也许是弟弟曾经每日放他喜爱的碟片。时间久了,有些破碎的调子。就没头没脑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if he loved you;I like I love you;I would walk away in shame;Id move town;Id change my name……
“是什么意思?”夫差问。
“如果他能如我这般爱你,我将带着羞愧离开,我将搬离这城市,我将改掉这名字……”
“这歌是谁唱的?叫什么?后面呢?”
“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了,就记得这两句。”我摇头,如果不是因为有调子跟着,我兴许连这两句歌词都记不下来。音乐和语言贮存在我头脑的不同部分,所有的音乐丝毫没有损耗。
然后我就教他唱,一句一句地教。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会唱,哪怕只有两句,也太寂寞了。
所以当夫差提出要去寻找我的故乡时,我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听我说听了太久太多,心中的疑惑和好奇早已积攒得快堆不下了。
我和他偷偷离开了姑苏台,除了几个近臣,没人知道我们的下落。
我们从吴国开始寻找,吴国境内遍地搜寻无果之后,就开始扩夫范围,楚国、秦国、卫国、晋国、齐国……
那是一趟无比奇妙的旅程,我们并未携带充足的旅费,有的时候甚至连最便宜的旅馆都住不起,就只能歇息在郊外的泥地里。但是没有人喊累,或者抱怨艰苦,就好像彼此已经达成了认知上的一致:这种种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它把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平凡。
偶尔,我们也会在某处停留几个月,夫差会去干些简单的活比如砍柴或者捕鱼,以此来养活我和他。我则留在家中烧饭洗衣与缝补,使朴素的日子过得略微舒适一些。
那种时刻,就好像我们是天下最普通的那种夫妇,遵循着最原始的规则度日,彼此相依为命。只不过我们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被日复一日的常规生活给磨损得毫无生气。彼此厌倦。因为,我们共同拥有着一个他人无法进入的、水晶般光洁无比的世界。
那曾经是我的世界,而夫差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与我此生相伴,于是他自觉地开放疆域,完全放弃抵抗,让我将他带入我的世界。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俩结合得越来越紧密,如同熔炼而成的一个球体。但是这个球体始终不那么完满,因为有什么嵌在我与夫差之间,它太鲜明,太独特,以至于我们谁也无法将它忽略不计。
那是我与勾践的过去。
离开吴国的第四年,我与夫差有一次路过楚国边境,暑热的中午,俩人又饥又渴,却囊中羞涩。
“夷光,我有个办法。”他小声凑近我说。
“什么办法?”我看他。
他不响,却伸手指了指旁边。那是一户橘园,秋收的季节,橘子正好成熟,金灿灿的果实挂满了枝头。
“你想偷橘子啊?”我有点惊讶。
被我说中,夫差的脸上露出赧然的神色。
“你不能说偷嘛。”他嘟囔着,“咱们先借几个橘子解渴,等过两日有了钱,再还回来嘛。”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告而取就是偷,说什么借啊,你想借,人家也不见得肯借给你。”
说干就干,我们俩就偷偷钻入橘林,摘了好几个橘子。
摘了几个我就觉得不妥,我叫夫差罢手。
听我这么说,夫差才停下手说:“行了,走吧!”
也许是我们的动静大了点,还没钻出竹篱笆,就被橘园的主人发觉了!
他放声大叫:“哎呀!有人偷橘子!来人呀抓贼啊!”
“糟糕!快逃呀夷光!”夫差一边叫一边拽着我往外跑,有两个橘子从他怀里跌了出来,可我们谁也顾不得了,只顾着逃跑。
一连串的喊叫跟在我们身后,我们头也不敢回,只顾着往前飞奔,这实在是太丢脸的事情了!一旦被人抓住,问明身份,那么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吴国国君与王后竟然来楚国乡下偷橘子的事了。
我们不停气地跑,后面的叫嚷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见什么声音了。这才停了下来。
我和夫差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看,还剩几个?”我伸手拿过他怀里的布袋,里面只剩了三个橘子了。
“也不错。”我说,“咱们先吃两个,剩下那个大的,留到晚上再吃。”
于是我们俩就地坐了下来,把两个小一点的橘子吃掉了,饥渴暂时的到了缓解,人这才感觉舒服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