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崇和孙向景两人赶到兰州城时,已经是陈同光履任的第五天头上了。
日子晚了这几天,倒也不是两人路上故意耽搁磨蹭,实在是朝廷的邸报和陈同光的行进路程有些模凌两可,难以计算。加上两人头一次到这西北地界来,好多事情都未能事先考虑妥当,这才耽误了些许日子,直到今日才堪堪抵达兰州。
不过对于陈同光的事情,两人倒也都不是十分着急。一来这陈同光是受了赵祯皇帝的御封,不可能避过就职履任,多少还是要在西宁驻防些日子,就算要舍弃官位也要有个合理的借口;二来陈同光风头正盛,正当如日中天的红火时候,沿途官员民众倒也不敢多加为难,这段时间自身性命还算无忧;加上这段时间西夏的进攻似乎松懈了许多,也不曾大军南下,一时防务也是无虞,这才叫两人不必那么着急赶路。
更何况他俩都是散漫洒脱的性子,不似徐方旭那般严谨认真,许多事情也不会太过纠结计较,倒也是难得的好心性,能在不误事的前提之下,时刻保持自己的心情愉快。孙向景更是几近堪破生死的人物,对人世间的一切情缘珍惜却不挂念,一生人除了师门轻易和对杨琼难舍之外,甚少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担心纠结,真真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物,自然也是一路轻松顺遂。
两人到达兰州,孙向景自然也好好好观赏游历一番。这兰州城乃是千百年的丝绸之路重镇,一应的风土人情都是十分特别,也是叫他大开眼界。陈风崇自然也就由着孙向景闲游滥逛,自己丢下他去了兰州地方官府那边,说是要向官府寻求些许帮助,借用驿马驿道,以期早日赶赴西宁,好做进一步的打算。
孙向景已经习惯了陈风崇和各地官府都有来往,倒也不觉得奇怪,高高兴兴地送走了陈风崇,自己在兰州城内转悠,只与他约定了相聚的时间和地点,两人届时碰头。
兰州城作为千年古城,自然一应的历史文化积淀颇深,像孙向景这般初来乍到的旅客,顶多能观看了解个皮毛外的皮毛,只能过过眼瘾,更深的东西接触不到。不过就算如此,也是叫孙向景十分欢喜愉悦,这大街上的各色人等,囊括了胡人、金人、吐蕃人、西夏人等,形貌各异,性格不同,却都能一一和谐相处,交易往来,遵守共同的规矩,不曾见到什么争端斗殴之类,也是一大奇景。
加上这兰州城地处西域一带,饮食之类与中原大有不同,牛羊肉做得极好,也叫孙向景这个吃货好一番惊喜,四处品尝。众人看着他一个精瘦白脸的小伙竟有这般胃口,也是惊讶,个个看得眉开眼笑,又是吃惊又是赞赏,一时对他也是十分友好,气氛融融。
此刻的兰州城还没有后世闻名的牛肉拉面,不过受到西域楼兰、高昌诸国文化的影响,在饮食上已经有了精细制作,复杂烹调,配以各种香料的特点,比之师娘在苏州做得饭食又有了一种不同的感官。孙向景虽然不太习惯香料,不过还是大快朵颐,直盘算着等陈风崇回来之后,拉他去正经酒楼坐坐,尝尝前人所说的“葡萄美酒夜光杯[*1]”,一偿心愿。
从两人分别之后,差不过过了一个多时辰。孙向景已经将自己撑的滚圆,隐约觉得自己身上都弥漫出了诱人的牛羊香气,银钱也画出去不少。考虑到待会儿还要进一顿大餐,他便决定就此住口,留些肠胃,便晃晃悠悠朝着与陈风崇约定的地方走去。
这也是练武强身的一大好处,却是叫人筋肉结实,五脏丰盈,一应的食肠都比寻常人宽大不少,更能饱足口腹之欲。就是孙向景这等先天五脏不调之人,练武多年也能像个苦力一般地胡吃海塞,俱能接受消化,将饮食转化做精血,也不担心发胖,真叫天下一家的吃货无尽羡慕眼馋。
一路之上,孙向景又被路边各处传来的香料味道吸引,一时好奇难耐,忍不住要凑过去看个清楚仔细。
吸引他的这些香料,可就不是厨房里用的那些姜黄胡椒之类,而是檀木、沉香、龙涎、冰片一流。西域诸国善用香料,一应的奇香也是应有尽有,在这兰州城里都能找到。这些香料在西域和兰州都属常见,价格也不算太高,可一经运抵江南一带,便瞬间身价百倍,奇货可居,炙手可热,成为一众大户人家竞相追捧的难得之物。
先前在清平坊时,清平夫人曾说过自己厌恶男人身上的气息,叫孙向景好一番猛嗅自身,暗中垂涎陈风崇所用的清新香料,沉醉于那种山野林间的独特气息。几番苦求陈风崇,却是得了个叫他哭笑不得的结果。那陈风崇自然也是个粗糙的汉子,哪里会用什么香料熏制衣物,根本是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不过当年陈风崇为着跟清平夫人交好,也是下足了苦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从前朝贵妃墓中起出了一块奇香玉,便是与去年孙向景寿日之时他赠与的那块翡翠叶子同出一源的。
这块奇香玉真也是事件罕见的奇物,浑然天成一块,似乎不曾经过了人工雕琢,黑乎乎的,也不引入注意,只是佩戴之后,受体温一激,总是散发出无尽清醒香气,非木非石,非兰非麝,总是叫人喜爱。而且这香玉神妙,越是佩戴之人体温上升,汗液四溢之时,越是能发出香味,中和体味,又不显得过分,正是适合陈风崇这等糙汉子携带,也帮他省了许多洗澡的时间。
前朝最得宠的那位贵妃,就是几乎导致李唐王朝覆灭的玉环娘娘,传闻便是腋下有着异味。这块奇香玉也就是陈风崇多方打听之后,从马嵬坡附近起出。相传那贵妃娘娘为着身上的异味,用尽了世间各种办法,沉香粉用了不知多少,百花浴也不知洗了几遭,甚至留下了所谓“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的传闻。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仰仗了这块奇香玉,才能在唐明皇身边长青不朽,圣宠不衰,名副其实,真实不虚地差点“倾国倾城”。
孙向景自幼在长生老人和徐方旭的教导下阅读古籍,熟知历史,对杨玉环此人十分看不上眼,连带着连写下《长恨歌》的白乐天都十分不以为然,自然不愿意要这贵妃遮掩狐臭的香玉,也就舍了。要不是那块翡翠叶子实在可人,又是陈风崇百般辛苦寻来送他的礼物,他都几乎要将那叶子也舍了,不愿意沾染。
不过虽然香玉不曾到手,孙向景还是一直有着寻些合适自身香料的意思。毕竟是受了师娘这么多年的故事熏陶毒害,他的脑海中已经将自己定位成了一个翩翩潇洒的浊世公子,对身上有些臭男人味的事情确实万难容忍的。
如今见了这么许多的香料,孙向景自然要好好挑选一番。那买香料的胡人也是眼力极好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这小孩儿身上所穿的一应衣物挂饰虽不起眼,却都是苏杭有名的绣房所出,寸许就要数位绣娘辛苦许久,最是昂贵不过的,自然也就知道好生招待,生怕放走了大主顾。
只是孙向景在胡人介绍下仔细挑选了解香料的同时,那胡人也闻见了孙向景身上一股十分清奇的异香。只觉得那香味十分淡雅,又万分罕见,似是雷雨之后的清新花草香气,浑然天成,毫无做作雕琢的感觉,叫他心痒好奇。想到这位公子恐怕不是自己得罪的起的,这胡人也不敢动了顺手牵羊的心思,只得出言详询,又是好一番吹捧。
孙向景原本还在挑选香料,一时却被胡人问起自身用的是什么奇香,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暗骂这胡人不知是有什么毛病,自己要是有他所说的那等奇香,又何苦来着路边摊子上挑挑拣拣。不过胡人仔细一说,孙向景还是想起了腰间所配的那枚封神结。他倒也不怕胡人捣鬼,大大方方解下来给他看了。那胡人一看之下,大呼惊奇,又是爱不释手,恨不得将全部身家换了这枚宝物。
孙向景自先前在渝州得了神秘神物赐予这封神结之后,一直挂在身边,多受好处,只是不曾留意这东西的气味。只是他自己不知,这封神结乃是人间不存的神物,自然神效非常,这几个月时间里已然为他换过了一次血气,叫他周身自然带有了雷击花木的异香。只是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2]”,他自己闻不出香味,却瞒不过这经营香料的胡人的鼻子。
不过经胡人一提醒,孙向景倒也就发现了这宝物的神奇,自是欢喜,也再不想买香料,只将这宝物要回,好生挂好,欢喜着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那胡人在原地久久凝视,眼神中百念纷起,终于还是一一压下,不敢造次,只觉得万分遗憾,再看摊子上的龙涎檀木等物再不觉得喜爱,长叹一声,坐在地上发呆。
两人最终还是在驿站碰头。也不知陈风崇用了什么法子,真弄来了两匹看起来十分神骏的驿马。只是此刻的陈风崇面色稍微有了些焦急,直叫孙向景赶快上马赶路。孙向景还想着葡萄美酒,一时有些不高兴,便出言询问缘由。
只听陈风崇急急说道:“听闻军中密报,李元昊最近似乎有大举南侵之意,颇有举动。我们得尽快上路,万一迟了,只怕那老家伙难保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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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
[*2]《孔子家语·六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