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管活到什么岁数当过多少年家,一旦回家来到年富力强的父母身边,霎时间就能心安理得的万事不操心起来。
修士也是一样的。
这些日子,每每昧旦时分醒来,意识到她师父回来了——就算他是个大猪蹄子吧——乐韶歌也忽然就安心下来,觉得自己可以再躺一会儿似的。什么太幽城、什么陆无咎,什么灭门大屠杀……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了。
——有她师父在呢,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果阿羽没有出走的话。
事无巨细的同师父交接完门内事务之后,乐韶歌便将自己的“天机梦”和阿羽的……“天机梦”转述给师父。
尽管说的是外来入侵,屠杀,天魔转世这种层次的异闻,她师父却淡定的很。
只烦恼的应一句,“到底还是来了……当日你听为师的话,乖乖解散了九歌门多好。”
乐韶歌:……
她想说一声“滚”,但,还是算了吧。她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她师父。
只老老实实、坦坦率率的剖白,“自记事起我便跟着师父住在九华山,后来师父又领回了阿羽和舞霓……”她坐在映雪台百丈悬崖之上,头顶流云飞渡孤鹜时鸣,脚下是半掩林木半入岩的飞檐廊桥亭台庭池,年幼时觉着九华山真是大啊足够住一辈子了,此刻看来却小得跟凡间做给孩子玩耍的泥塑山子似的,“长大后——就算在此刻,我依旧想外出游历,将四境六界都走遍了。就和以往出走的那些祖辈、前辈们一样,有生之年都未必回来。可是……回不回,和有没有归处是不同的。九华山是师父、我、阿羽和舞霓的归处。师父不在时,我想为师父守住它。我们不在时,也希望师父您不要轻易解散了它,那我们就真的没地方可回了。”
他师父是喜散不喜聚的性子——聚时当然欢喜,散了也难得轻松。乐韶歌还真怕他一时嘴抽说出什么,早知道就不捡你们这些小累赘回来了这种话。那她肯定忍不住当场让他尝尝被亲徒弟忤逆犯上的滋味。
所幸她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不知是笑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半晌后,才道,“……去吧。早些把阿羽找回来。师父替你们守着。”
乐韶歌便化作一只赤金凤鸟,清鸣之声响彻九华山,如流星般向着远处飞去了。
——她应该再准备准备的。
当乐韶歌意识到上面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飞出了香音秘境的隐世结界,来到了传说中香音秘境、幽冥秘境与六界瀚海的交界处——那是一座她从未见过的辽阔、拥挤而恢弘的城池。
她自高处滑翔着俯瞰这座城池,越过有甲士戍卫的城墙,越过如棋盘格般纵横交错的长街,越过旗牌鲜丽栉次鳞比的店铺、往来熙攘的行人,越过随热气一道腾起的糕点香、一座座彩灯通明的灯架……还有越不过的,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热闹的人语声,和自歌台酒肆里缭缭绕绕传来的低俗、粗糙却很野趣而新鲜的歌舞声。
便如黑夜中一卷灯红酒绿的彩色画卷向四面八方渐次展开、亮起了。
她缓缓降落,流火翎羽再度化作叠叠仙衣带风,翩然落足在这陌生红尘之中。而后发现——
四面八方全是眼睛,各色人等的眼睛。
这座城池的上空飞着各种东西。乐韶歌瞧见百戏人手中幻来化去上天入地的无相鬼,狐火拉着的嫁车飞落进道旁宅邸里,蛊雕爪子上的铁链子就叼在屋脊望兽的口中……比起这些稀奇古怪的妖魔神鬼,区区一只赤金火鸟,当不足以引人注目才是。
她毫无准备的看着四面凡人、修士、夜叉、妖物、艳鬼、罗刹……形形色色应有尽有的种族,心想你们一个个想必早就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何必拿一副吃人目光盯着个头一次出远门的小天女?又没多罕见。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是天女……”“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儿了没?”“能吃吗?”“吃了多浪费,留着采补啊你看那身段儿!”“都说天上的美酒幽冥的艳鬼,这小天女也不差嘛……”“……嘶。”
全都是在香音秘境中闻所未闻的论调。
出门在外还真是凶险啊,乐韶歌想,师父也不提点提点她。
她手指悄悄勾起,指端搭在空气中灵气所凝弦线上。准备随时先发制人。
——此地虽属人界,却上交香音秘境而下叠幽冥秘境,更临近六界中央瀚海。是天然的灵脉泉眼,灵气充沛得很。
够打架的。
却并无人上前挑衅。
乐韶歌暗自戒备着,走下小桥。
那桥下小河正对着一条熙熙攘攘的街巷,巷子这端便是个红灯通明的华丽酒楼。楼上三两少年手捉玉杯斜靠雕栏,正在瞧底下热闹——却多是人族的修士。
人族身上的清气令乐韶歌稍觉亲切,她便选那条路去。
她踏上长巷因潮湿而色深的石板的一刻,先前窃窃私语的各色人等纷纷避开了目光,假作若无其事。
心音却在一瞬间诡谲起来。
——那是在算计等待什么的心跳声。
看来前方有诈,乐韶歌心想。
她勾紧了手中弦线,却不愿就此后退……《九重天尊》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她初来乍到就已被人盯上,若不表现得难缠些,日后怕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起意来试探了。
乐韶歌拾步上前,却忽听酒楼之上坠物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