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踏入瀚海的瞬间,香孤寒便迷失了五感。
他听不到、看不到、嗅不到、碰触不到……就只有无数的、迷乱如旋转着的万华镜一般的碎片,充斥了他的识海。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超出他接受能力的庞杂信息中,稍稍剥离出本我。
但他并没有急于脱出这碎片构织成的幻境。
他是花魂所寄之身,是四境芳华之主。自出生以来,每一日、天下草木所感知览阅的信息都会如万川归海般,源源不断汇总到他识海中——在自我意识萌生之初,在可以凭本我的意志取舍这些信息之前,他所生活的世界与此刻所感,何其相似也。
他曾好奇——瀚海是混沌之地,为何瀚海的本来面貌会是一片树林?草木虽不比人能思想,却毫无疑问是有序之物,绝不隶属于混沌无序的范畴。
而在传说中,瀚海之主是万物的毁灭者,他所经过之处万物失序毁颓,重归于混沌。他将令整个世界都变作瀚海。
而事实上又如何呢?
——瀚海开启,以如意至宝吸引天下勇士前来探查。而后,瀚海便如懵懂幼童般,将它所见勇士们的举止和思索时遗留下的信息碎片,不加甄别的收集起来。不但没有毁灭什么,反而就像是,在笨拙而不自知的学习着什么似的。
简直就像是……遇到乐韶歌之初,那个懵懂的期待着什么的他一样。
也许……瀚海早已不是混沌构建的荒漠了。香孤寒不由自主的想。也许瀚海之主已不再是无感无知无欲无求的毁灭者,他萌生了愿望,有了想要亲近、而非毁灭的东西。
香孤寒孤身立于万花流落的虚空中,对这明显已和传说相去甚远了的意志,感到了只有他才能体悟到的悲伤和同情。
他耐心的拨开瀚海不加甄别的收集来的、毫无意义的碎片,想要从中寻找出瀚海自身的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他终于隐约感到自己靠近了瀚海的内核——仿佛是跨越了某一道壁障,他眼中所见碎片忽然都有了同样的视角。先前如神灵般无处不在的俯瞰着一切的眼睛,开始变得像一个有所局限的孩童,开始打量着四周视野所及内的景象。
——瀚海,获得了自己的形体。
香孤寒于是不再筛选,他耐心的跟随着这个孩童的视野,追寻他的过往。
而后,他便看到了乐韶歌的师父,乐正徵。
——乐正徵把这个孩子,拐到了九华山上。
这个孩子远离了瀚海——自己的本源,而瀚海也丢失了自己的本我意识。他们都陷入了意外的焦虑。于是,香孤寒所见的景象也出现了短暂的、混乱的、双线并行的景象。
其中一条线上,瀚海试图凝出新的形体,取代被拐走的那个意识。但新的形体并未获得独立的本我,他如混沌般无知无觉,无法代替瀚海体验和观察这个世界。
而另一条线上,那个被拐走的孩子似乎尚未习得与人交流的能力,他如草木般不拒绝一切,也不回应一切。只在无人缠住他时,遵循本能的向着瀚海的方向归去。他回家的努力总是在各种地方被各种人打断,而打断他次数最多的人——是乐韶歌。
乐韶歌总是能准确、及时的找到他。
阿韶是有这样的势运的——香孤寒想,便如当年她穿越万花阵遇见他。她是被天、地、人所同时喜爱着的修者,当她想寻找什么时,冥冥之中总是有所成全。
乐韶歌一次又一次的将他带回去。那个对世界尚无成见和偏好的孩子,渐渐开始意识到有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存在于他的“人生”中。他开始在意她的气息、她的声音,进而注意到她的面容、心情、话语,开始懵懂的回应她的期待。
她给予的期待和回应,渐渐塑造了他最初的性格,让他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意识到人的七情六欲。直到某一个时刻,他那业已雕琢成形的灵魂,如拨云见日般自混沌中苏醒过来。
他终于成为一个血肉俱全,有感有知的人类。
他听到了她吹奏的乐曲,他第一次清晰的、有知觉的看向她。自这一刻起,他终于成为她瞳孔中映照着的那个人,于是属于瀚海的一切轰然关闭了,属于人的种种记忆与情感苏醒,他不再是瀚海的肉身与人格。
他说,“……这是什么曲子?”
他不记得家在何处,父母是谁,他记忆中自己是自幼流浪的野孩子,无名无姓。师父叫他老二——因为他是他二徒弟,但他隐约记得老二是个很糟糕的称呼,心底非常不乐意。
乐韶歌便捉了空中落下的鸟羽,说,“那么,你就叫阿羽吧。是羽翼之羽,飞鸿所留的踪迹。也是五音之羽——咱们师门乐正到师父刚传到徵字一辈,日后你要当师门第五代乐正。”
乐正羽——原来竟是乐正羽。
香孤寒感到轻微的茫然,他想,原来,这就是阿韶进入瀚海的理由。
胸口仿佛有一只虫在无声的啃噬着他的内心,香孤寒很清楚那是怎样的情绪,他知晓自己陷入魔障——他剥开瀚海的自我意识的同时,他的内心也被瀚海剥开了。瀚海正如因懵懂好奇而天真残酷的幼童一般,率直的揭去伪饰,拷问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