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之于生活的不同,在于艺术是有形的,它有开始,有经过,也有结尾。然而,在生活中,一切就那样随风而逝,难以把握。在生活中,有人感冒了,你觉得不要紧,可是,他们突然就死了。或者有人得了心脏病,你悲痛万分,最后他们却活了过来,还又活了三十年,他们脾气任性,需要你来照顾。你以为一场爱情就这样结束了,正沉浸在安娜·卡列尼娜式的悲情中,可是两周后,那个男人又站在你的门口,向你张开双臂,敞开怀抱,脸上带着绵羊一般温驯的表情,说:“嘿,接受我吧,好吗?”或者,你以为一段感情正在茁壮成长,却不曾注意过去几个月来它一直在衰退,衰退,衰退。换句话说,在生活中,你的情感永远跟不上事件。要么就是你不知道这件事正在发生,要么就是你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我们庆祝生日和婚礼,我们哀悼死亡和离异,然而,我们真正庆祝和哀悼的又是什么呢?仪式代表着我们的情感,但情感和事件是很难同步的。情感更加深远,而且会绵延一生。我会和你一起跳波尔卡舞,会用力地跺脚,以庆祝我曾拥有的活力。可那样的活力是短暂的,无法整理,无法保证,无法稳固。你可能被我引诱,以为我是为你而庆祝。无论怎样,这都是艺术的功效。它可以让我们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刻,就把情感定格下来。它让我们的心灵与思想,语言与眼泪得以融合。然而在生活中,有时你连一个洋葱和一片烤面包都分不清。
一九五九年的最后一个月,米拉过得很满足,浑然不觉自己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娜塔莉已经走了,特里萨已经被毁了,不再容易接近。米拉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和阿黛尔来往了,不过因为她还有其他朋友,所以一直不太在意。她和布利斯的关系越来越好,除了她的家人,她最爱的就是布利斯。她们的亲密不是口头上的那么简单,她们的心灵息息相通。有时,她们只需对看一眼,就会对同一件事心领神会。那是一种同舟共济的感觉。
这个秋天,几周以来,布利斯每周只过来一两次。她整个夏天都很反常,会哼着歌去买油漆。有段时间,她干脆不过来了。然后,不知怎的,米拉去她家时,她似乎总是很忙。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给客厅刷漆,装上新的窗帘,再给卧室刷漆,换上新的床单、新的灯罩和新的淡粉色遮光窗帘。最后米拉实在憋不住,问她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布利斯只是哼着歌,扬扬眉毛。没什么事啊,她只是很忙而已。米拉只好带着满腹疑云回到家。她曾以为的爱和支持突然就终止了,毫无缘由地终止了。至少布利斯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她明白,去逼问布利斯也没什么意义,她知道布利斯是一个多么倔强的人。布利斯厌倦她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了布利斯和保罗之间的事吧。但这仅仅是怀疑,她也不能肯定。
后来,也在那个秋天,在布利斯完全和她绝交之前,葆拉和布雷特办了一场派对。在派对上,米拉隐约觉得自己在那群人中成了外人,于是,她比平常喝得多了些,也比平常更随意一些。第二天,她回想起,保罗时不时地过来邀请她跳舞,频率比往常高。她也觉得很奇怪,并且拒绝了许多次,可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过来。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她喝醉了,迷迷糊糊的,也想不出为什么,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直到后来,那种感觉才凝固成结论——原来自己被当成了诱饵。可是她有口难言,也无法核实这种猜测。此后,布利斯对她也只是出于社交礼貌似的打打招呼。之后,在狂风大作的一月,某天她正在收晾衣绳上结冰的床单,阿黛尔从后门走出来甩拖把。米拉和她打招呼。阿黛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回屋去了。
然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很多个晚上,她都在想这件事。她坐在黑暗里,端一杯白兰地,一边抽烟一边想。她终于明白了,保罗的声名狼藉是他活该的。他有外遇,而且阿黛尔也知道。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有那么多孩子,不管保罗给多少赡养费都是杯水车薪,如果离了婚,她和孩子们就得像乞丐那样生活。不会避孕的人是不容易离婚的,这倒给了保罗莫大的自由。如果他冒着失去家庭、房子和妻子的风险,他才会谨慎行事。当你拥有这些时,你很容易不当回事,甚至肆意挥霍。可是,一旦你失去了这些,你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阿黛尔唯一的选择是痛打他一顿。也许他们之间有不成文的约定。他不坚持避孕,但孩子们得由阿黛尔抚养,而他仍享有自由。不过保罗和布利斯还是不想让阿黛尔知道他们的事,以便家庭之间还能正常往来。他们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替罪羊,让阿黛尔去怀疑。布利斯不太担心比尔,他还蒙在鼓里,即便他有所怀疑,保罗和米拉的事也会让他转移注意力。毕竟,一个男人还能同时脚踏几条船呢?真是一个巧妙的计划啊。米拉痛苦地想象着,他们两人坐在一起,一边计划,一边得意地笑。
不过,她还是多少能理解。他们确实相爱,他们只是在保护自己的爱情而已。这可以理解,她并不怪他们。伤害到她的是布利斯的背叛。当然,米拉只能成为牺牲品。因为布莉斯知道,她有可能说出去。这下好了,她爱说就说吧,如今没有人会相信她了。阿黛尔是不会听她说的,阿黛尔现在理都不理她了。对了,米拉想象着,她可以去阿黛尔家控诉,坚持要求进门,她可以大声对阿黛尔喊出真相。她可以监视布利斯的家,保罗晚上去那儿时,她就亲自拉着阿黛尔去捉奸。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阿黛尔会认为,米拉是因为保罗抛弃她去找布利斯而怀恨在心。或者,她会相信米拉,但她们再也做不成朋友了。阿黛尔会憎恨布利斯,她可能再也不会相信任何女人了。她还是会和保罗一起生活,带着屈辱和蔑视过日子。保罗和布利斯会失去他们所拥有的,阿黛尔可能会告诉比尔,布利斯也会失去她所拥有的,只有保罗能全身而退,然后去其他人身上寻求安慰。不,这样做不值得。因为米拉想要的,只是让一切恢复原样,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了。她还记得那些曾经的亲密促膝长谈,她想要布利斯的爱,这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可是,你不能期待布利斯对米拉的爱能胜过她自保的欲望。她曾经拥有过布利斯的爱,但无论怎样,它都回不来了。对米拉做过这样的事情之后,布利斯再也不会爱她。
米拉把这件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她终于想明白,自己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了。她对布利斯的爱渐渐转化成了理解和麻木。她没有选择怨恨,而是选择去理解。只是最后剩下的只有孤独。有一天,她把家里打扫完之后无事可做,便想找个人聊聊天,然后,她惊讶地发现,一切都变了,她已经没有朋友了。
一天晚上,诺姆在家,看他心情还不错,米拉就把整件事连同她的推测和盘托出。他听完嗤之以鼻。他认为米拉的想象力太活跃了。简直荒唐,没人会相信米拉会做出那样的事。除了有些同情比尔,他对其他部分都不感兴趣。“可怜的胖子,”他说,“去年夏天奥尼尔一家回去看望阿黛尔的家人时,比尔还过去把他们家的草坪给修剪了。”
这些年来,米拉感觉,和诺姆谈话是无意义的。他们的世界观有天壤之别。诺姆不明白为什么娜塔莉、布利斯和阿黛尔对米拉如此重要。她就和他争论,如果某些病人,或一些当地医学会的名人不喜欢诺姆,他也会心烦意乱的。可是他说,那不一样,那是工作,他得为了生计着想。而对于他们的私人感情,他是不在乎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为那些愚蠢的荡妇和家庭主妇烦恼。他这么说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他伸手深情地揽过她,说:“亲爱的,你是个有思想的女人。”
“她们也是啊!”
他坚持说她与她们不同,但她还是推开了他。她知道,他这番话有很大的问题,但又说不清问题在哪儿。她在维护女人,不让他攻击她们,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维护那些背叛了她的人。她最后只好放弃了。
她开始结识新的朋友,可再也没有几年前的热情。她喜欢莉莉,但她住在北边,和她隔了几个街区;她喜欢萨曼莎,可她住在十个街区以外;她还喜欢玛莎,可玛莎住在另一个小镇,若没有车,米拉便没法去找她。米拉有时会去找莉莉和萨曼莎,可是,比起以前,那种感觉不一样了。以前,你只需去隔壁或附近的人家,孩子们回来时,你可以看见他们,或给他们留张字条,告诉他们你去了哪里,他们就能跑过来找你。而现在,你得走一段路去某人家,多少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喝些咖啡或其他饮料。米拉深深地想念以前那种交往,想念邻里间每一天的亲密陪伴。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那种亲密感了。
无论如何,要失去的注定留不住。一九六〇年春天,诺姆宣布,他已经把家里的债务都还清了。一两个月之后,他离开了当地的诊所,入伙了一个在建的现代医学诊所。他会在五年内,从自己的利润中偿清他的合伙人入股金,预计那将是一大笔钱。他说,他们是时候搬进一个“真正”的家了。夏初,他找了一个适合他们的地方,还带米拉去看过。那房子非常漂亮,可米拉一时难以接受。房子太大了,周围什么也没有。“要打扫四个浴室啊!”她惊叫道。这样的担心让他觉得她很土、很小家子气。“离最近的商店有五公里呢,我又没有车。”他一心想买这座房子。于是,他答应给她买一辆车,帮她做家务,但他还加了一句:“反正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可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