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朋友,开小饭店的亚当,在上个月意外的中了一张奖券,奖金大约是一
百多万西币,折合台币五十多万的样子。
这个数目,在生活这么高的地方,要置产是不太可能,如果用来买买生活上的
小东西,便是足足有余了。
在我碰到亚当的太太卡门时,我热烈的恭喜了她一番,最后很自然的问她∶“
你买了些什么新的东西吗?”
卡门非常愉快的拉我回家,向我展示了她一口气买下的二十八双新鞋子,我蹲
下去细细的欣赏了一番,竟没有一双是我敢穿在脚上的,尤其可怕的是,她居然买
了一双花格子布做的细跟高统长靴━━真难为她找得到这么难看的东西。
我告辞了卡门出来,心里一想再想,一个多了一些金钱的人,在生活上,精神
上,通往自由之路的理想应该更畅通些才是,她不用这些钱去享受生命,竟然买下
了二十几双拘束自己双脚的东西回来,实在不明白这是出自什么心理。
其实我个人对鞋子一向亦是十分看重的,回忆起童年时代的生活,我常常搬了
小板凳坐在阳光下,看家中老佣人替我纳鞋底,做新鞋,等不及的要她挑一块小花
布做鞋面。
那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了,我们家住在南京鼓楼。一幢西式的大房子里,有前
院有后院,还有一个停车的偏院。童年的生活,所记得的不外是玩耍的事情,玩耍
又好似与奔跑总脱不开关系,虽然不过是三四岁吧,可是当年如何跨了大竹杆围著
梧桐树骑竹马,如何在雪地里逃不及吃了堂哥一颗大雪弹,如何上家中假山采桑叶
,又如何在后院被鹅追赶,这种种愉快的往事,全得感谢我脚下那双舒服的纯中国
鞋子。那时候我们家的孩子们,夏天穿的是碎布衬底,缝上鞋面,加上一条布绊扣
横在脚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便没有横绊扣,它们的形状是
胖胖的如同元宝似的一种好玩的东西,穿著它好似踏进温暖的厚棉被似的,跑起路
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重量。
记得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我穿上了一双硬帮帮的小皮鞋,我吃了一惊,如同
被套了个硬壳子一般的不舒服,没有几天,新鲜的感觉过了,我仍是吵著要回旧布
鞋来穿,还记得母亲叹了口气,温柔的对我说∶“外面多少小孩子饭都没得吃,你
们有皮鞋穿,还要嫌东嫌西的吵。”
到了台湾,大人背井离乡,在离乱的大时代里,丢弃了故乡一切的一切,想来
在他们的内心是感触极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们,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当我
从中兴轮上下来,进了台北建国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发觉每一个人都要脱鞋
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时,简直没将我高兴得发狂,跟著堂哥和姐姐尽情的又叫又跳,
又低头看著自己完全释放的光脚丫,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记得为了大家打赤足
,堂哥竟乱叫著∶“解放了!解放了!”为了这一句可怕的共产党才用的字,我们
这些也跟著乱喊起解放来的小孩子还被大人打了一顿,喝叱著∶“以后再也不许讲
这句话,再喊要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