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妄呼吸很轻。“娘确实,应该为培养出长姐那样的女儿而感到骄傲。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我这样的,是她人生中的败笔。”褚妄笑道:“那你在朕面前,是不是也挺自卑的?”卿柔枝盯着他。他道:“我自幼起便聪慧过人,我也能把大越上下都治理得井井有条,臣民敬服。怎不见你成天里黏着我?”继想当她大哥后,又想取代她姐姐的地位。卿柔枝啼笑皆非,忘了那瞬间起来的消极情绪,忍不住膈应他:“姐姐。”他定定看她半晌,启唇:“哎。”她啐,“不要脸。”他赞同,“是挺不要脸的。”卿柔枝没声了,她怎样都说不过他。褚妄见她撇着唇,忍俊不禁,朝她伸出手来,嗓音低沉蛊惑:“枝枝妹妹,要跟‘姐姐’手牵手逛花园吗?”没等她回应,就牵起了她的手。卿柔枝顺势跟他起了身。太医说要多晒太阳,有益于皇嗣,他早朝下得早,还有陪她的时间。初夏,御花园零零散散开了些茉莉花,路边还有几盆暖房烘开的栀子花,香得人鼻子发痒。卿柔枝走到半路就后悔了,一手被牵着,便用空出来的那袖子遮着口鼻,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上来。”男人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蹲下,有力起伏的背脊像是一座引人攀登的高山。她下意识拒绝,“都看着呢。”“朕看谁敢多嘴,”他淡淡道,“背你到凉亭那睡,朕一会儿在那接见几个臣子。”听到有正事,她便不再推诿,乖乖趴到了他的背上,被他背了起来。褚妄的身上,除了龙涎香之外,还有一股檀香。这种旃檀香气,一般是礼佛之人才会沾染到身上的。他是去过了寺庙,还是接见过僧人了?盯着他后颈那一片冷白的皮肤,她手臂微微一紧,感到照在身上的太阳暖烘烘的,困意立刻袭来,将她卷进了梦中。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不忍打破这岁月静好的氛围,她们在这座深宫待得太久了,就在这样漫长的、枯燥的岁月中,后宫永远群芳争艳,皇后永远端庄大方,与皇帝比肩而立,从来没有过例外。然而,今日。原来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柔枝,”离得最近的,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归月。听见陛下唤皇后的闺名,不禁侧目,只见男人垂着脸庞,背着背上的女子,一步一步稳实地走过,万般柔情,存于眼角眉梢。“你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你不需要去跟任何人比较。”归月有片刻的失神,曾经她以为娘娘遇见陛下,是她最大的不幸,但事到如今,似乎又不知该怎么定义了。她释然了,或许这一刻,娘娘是幸福的。御花园中建有一个凉亭,琉璃瓦下阳光普照,包裹着一层安逸的美。亭子临近太液池,满池的荷花还没开,只有碧圆的荷叶,你挤我挨地停泊在水面上,偶尔滚落下一两粒晶莹剔透的水珠。突然间,“陛下,我听见了。”卿柔枝闭着眼,用气音说。那声音飘进他耳朵里,褚妄的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却不咸不淡道:”要是觉得见你娘不自在,那就不见了。”卿柔枝小声说:“还是要见的。”她靠得更近了点,跟他耳语,“陛下陪我见吧?”他“嗯”了一声,放她下来,唇是扬起的,低声哄道:“再睡会?”凉亭里,早就有人安排上了梨花木的软榻,上边儿枕头被褥一应俱全,前边用一扇半人高的屏风隔开。卿柔枝没有怀嗣的经验,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自个儿怀的莫非是个妖孽,让她的元气损耗得这般厉害,沾了枕头就睡。再加上褚妄那不分昼夜的投喂,等她回过神来,只怕腰都要胖没了。日头渐盛,热气渐渐升腾起来,闷得人出了汗。美人乌发红衣,面容如玉,婀娜多姿地侧躺在榻上,额头亦是生出薄薄一层晶莹。归月持着那把团扇,近身正要伺候,却被皇帝极为自然地接了过去。她哪里敢跟陛下争抢,只得退到一边,垂眉搭眼,余光看着一袭锦袍的男人持着玉白的扇柄,绣着龙纹的衣袖垂在榻边,轻轻给她扇去凉风。凉风一阵阵扑到卿柔枝的面容上,缓解了热意,她眉宇舒展了许多。归月默不作声瞧着。团扇的扇面是上好丝绢制成,绣着闺中女子最爱的样式。锦簇的花团,红的花金的蕊,映在皇帝眼底,显得那双素日里总是威严冷冽的凤眸,温柔到了极致。归月总算是明白,为何思月会那般着了魔——这样一个冷酷铁血的男人,倘若对谁专一柔情起来,是真叫人招架不住。几个年纪小的宫女看着这一幕,纷纷红了脸,心思荡漾不言而喻。归月暗暗提高了警惕。
“陛下,工部李大人、陈大人,还有宋大人前来觐见。”泉安恭敬上前,略显尖刻的声音有意压低了,动作亦是蹑手蹑脚的,唯恐惊醒了皇后。褚妄摇扇纳凉的动作不停,神情却一瞬变得冷漠,视线隔着屏风,平淡无波地落在几个走来的臣子身上。他们无一例外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下跪拜见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奏事。、【78】君臣议事,褚妄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多是不咸不淡的一两个字。前来议事的臣子共有三位,无一例外都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他们讨论的是今年修建运河之事。气氛还算松快,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一道女声突然响起。是宋寻欢:“……陛下,宰相纵使有错,在诏狱的这段日子也吃够了教训,还请陛下念着宰相对陛下、对大越的一腔忠诚,从轻发落吧……”之所以会提到宗弃安,是因为圣旨定了本月十五,将之于菜市口处斩。工部尚书也道,“宰相是糊涂,竟敢阳奉阴违,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调用私兵,对卿家动手。可事情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眼下这修建运河之事,还需宰相大人从旁协助。陛下可否酌情考虑,对宰相的处置……”余下的两个臣子也一同附和起来,这才是他们此行的本意。这次修建运河的水利工事,一直都是工部与宗弃安共同负责,没了宰相,进度比从前慢了许多。近来又遇到一些难以攻克的难题,他这才不得不向陛下请示,如果能够让宰相重新起复是最好,如果不能,他请到圣旨,去诏狱见宰相一面,请教一番,也是不错的选择。工部尚书一脸赧然,他出身寒门,是陛下提拔,才有如今的境遇,却辜负了陛下的厚望,就连陛下交代给他的事,都要罪臣的协助。他脱下乌纱帽,长跪不起。“都说完了?”褚妄道。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隔着一扇屏风,也无法得知陛下的神色。陛下最厌忤逆,处斩的圣旨已下,依陛下的性子,宰相得到释放的几率,微乎其微。工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出。宋寻欢汗水直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若是午时前还拿不到赦免的圣旨,只怕宗弃安真的要人头落地。“陛下,宗大人再有不是,也是情有可原,陛下还是临淄王时,宗大人便辅佐在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陛下开恩。““还请陛下开恩。”宋寻欢话音落地,另外几个大人也异口同声道。“宋大人……”泉安连连嘘声提醒,没想到宋寻欢会用这招,联合工部向陛下施压。法理不容情,身为镇抚使怎会不明白这道理,竟还为有罪之臣求情,当真是嫌命长了不成。皇帝沉默了好半晌,“宋寻欢,你身居何职?”宋寻欢咬牙道,“臣有幸得陛下赏识,身任北镇抚司镇抚使。”屏风后,男人似一点头,含笑道:“朕令你掌诏狱刑罚时,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你可还记得。“宋寻欢回忆片刻:“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未有一刻敢忘怀。“宰相既犯法,便该与庶民同罪,”褚妄道,”朕不会姑息。“皇帝说话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情绪,但听到的人皆是一凛。宋寻欢还要开口,衣袖突然被工部尚书用力扯住,后者对她摇了摇头,也知道此行大约是白费力气了。陛下要动宰相,心意坚决。果然,褚妄道,“若无事,就退下吧。”宋寻欢瞬间生出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之感,脸色苍白无比。她本以为那时陛下发落宰相,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等过段时间气消了,自然也就把宗弃安给放了。连褚蕴这样的威胁陛下都能够轻描淡写地放过,为什么,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部下不能,就因为未曾跟继后沾亲带故吗?宋寻欢徒然生出浓烈的愤懑和不甘之感。陛下如今明明已经得偿所愿,与继后做了夫妻不是吗?帝后恩爱,还已身怀有嗣,他们卿家也未少一兵一卒,没理由还非要宰相的性命不可啊。“陛下!”宋寻欢草莽出身,自然极重道义,她固执得很,不管不顾地喊住男人,“宰相罪不至死,还请陛下开恩!”“宋大人!”工部尚书瞳孔骤然紧缩,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颤意。他与建陵王世子交好,自然知道宗弃安是为何彻底开罪了天子。况且陛下早就放话,若有再为宰相求情者,与他同罪。他们伙同宋寻欢,贸然进宫为宰相求情,已是兵行险招。皇帝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接见他们,已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宰相杀人,罪证确凿,既然就连最后一面也难以见到,那就知难而退,何必节外生枝。工部尚书不知道,宋寻欢却清楚,她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总觉宗弃安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心中被焦虑填满,也顾不得再度触碰褚妄的逆鳞。“陛下当真要寡恩至此吗?”此言一出,四周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甚至于工部尚书能够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