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除了爹娘,从没人像你这么善待过我。若你不嫌弃我这副残丑样儿,我想认你做姐姐。”
“巧了,我也正有这念头呢。自从跟着丈夫到了这京城,落得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兄弟姐妹都没了。逢到年节,连个走动的去处都没有。到如今,更是个孤鬼了。刚巧你也是一个人在京城,脸又伤成这样,若没个依傍,这往后的营生必定艰难。我们两个又都是上了奈何桥又转头回来的人,真正是一对苦命姐弟。”
“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姐姐了。”游大奇一说话,嘴上的伤就被扯痛,但他心头暖涌,从没这么想说话过。
“哎,哪能想到,竟从河里捞起个弟弟来?”桑五娘笑起来,眼里却闪出泪花。
“姐姐,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收着。这一向你寻儿子,生计自然撂下了。这些钱,咱们姐弟先拿来过活。”游大奇从袋里抓出那些碎银,自己只留了二两多零头。
“这哪成?你赶紧收起来。才认了我这个姐姐,没啥给弟弟的,反倒要弟弟的钱?”
“你若不收,就没把我当成弟弟。”
“我自然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弟弟。但这钱,我不能收。”
“咱们既然是姐弟了,就不该分彼此。这些银子我带在身上不稳便。”
“那成,我帮你保管着。你要用时,再拿给你。”
“不是我要用时,是咱们姐弟要用时,就拿来花用。”
“成成成,我拗不过你。”桑五娘笑着接过银子,用一张旧帕子好好包了起来。
“姐姐,这些银子够咱们两个过三五个月。咱们就先莫管营生,一心一意寻回小外甥。小外甥叫啥名字?”
“我常日在这蔡河上摆渡载客,他爹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渡儿。”
“渡儿?好名字。我听着到处传说,这汴京城丢了许多孩子,都是被食儿魔掳走的?”
“嗯。渡儿那天傍晚不见时,我只远远望见,这岸上那个卖洗面药的付婆婆离得近,说隐隐绰绰看着是一个只大黑狗模样的怪物,叼起渡儿,就飞一般不见了。另有几个人也瞧见了,不过瞧得不清楚,只见到一个黑影儿。”
“真有这样的怪物?莫不是那个付婆婆眼花扯谎?”
“不会。我认得付婆婆不少年了,她常年吃斋,人极和善,有时我忙不过来,都是她帮我照看渡儿。”
“其他丢了孩子的人家也没找见?”
“没。全汴京城总共丢了三百多个孩子。有个云夫人和庄夫人把我们这些丢了孩子的娘召集起来,分成了三伙,大家一起分头寻了这么多天,却啥都没找见。我分的那一伙,领头的是东水门外卖豆团的一位大嫂,人都叫她丁豆娘。”
“丁豆娘?”
“你认得?”
“我只买过她的豆团,知道这个人。”
“丁嫂性子强,人又爽利,说做啥就做啥,那股劲儿,天老爷都拗不转。可什么都没找见,我们这伙人早散了。今天我进城去相国寺后街一个开茶肆的杜氏那里打问,我们这伙儿原先都在她那里碰头。她说人散了以后,只剩她和一个叫明慧娘的年轻妇人跟着丁豆娘一起寻……”
“明慧娘?”游大奇说话时一直不太敢动嘴唇,这时却忍不住叫出了声,嘴皮上刀伤被扯得剧痛。
“弟弟,你还是先莫说话了。不过,怎么?明慧娘你也认得?”
“哦,也只是见过,不认得。”
游大奇心里急颤,猛然发觉有一处不对。
药劲过去后,蒋冲浑身伤口越来越痛起来,心里的怨恨也火一般烧着。
自己在家乡好端端的,虽说穷,却安安稳稳,过两年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孩儿,如乡里其他人一般,本本分分度日,有什么不好?偏生不安分,又贪图伯父给的那些路费,想来这汴梁城开眼。如今眼没开个啥,这身上却血淋淋地都开遍了眼。即便好了,这脸上身上到处疤,癞狗一般,回去哪家肯把女儿嫁给你?更何况如今困在这楚家,是好是歹还不晓得,说不准便把性命也丢在这里,死了都没一个人知道。
想到这里,他顿时害怕起来,觉着自己似乎已被埋在了黑沉沉的地下,四周上下无边死寂,又黑又冷,他拼力嘶喊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人死了便是这样?他不由得哭起来。到这世上一场,好衣裳没穿过一件,好饭没吃过几顿,正正经经的事也没做过一桩,连笑都没痛痛快快笑过几场,就这般炉烟一般,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一个游方道士路过他家,来讨水喝。家里只有他一个,他舀了一瓢水给那道士,心里好奇,便问那道士:
“这世上什么最大?”
“天地。”
“比天地更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