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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第1页)

梁兴双手朝天一张,铜锣又一声巨响,龙标班全部队员一起发出一声怒哮,虎头船弹射一般,猛冲向标杆。梁兴身后的石守威一步跨到船头,照演练好的,迅即弯下腰,梁兴腾身跃上他的背后,踩住他的双肩。石守威猛喝一声,陡然直起腰身。梁兴借势一蹬,腾空而起,燕子滑翔一般,正飞到标杆上端。他伸手抓住银碗,用力一扯,连那锦彩一起扯下,抓在手中。随即一个鹞子翻,在半空中腾身一圈,落向水中。而这时,虎头船刚好驶到,他的双脚轻巧落到船板之上。他站直身子,将银碗举向天空。船上岸边顿时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梁兴正要笑,却一眼看到水中浮起一团黑色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个黑色骷髅。那个骷髅在水面上起伏摇转,眼洞不断飘散出黑色烟缕,在水中晕散成一团黑墨,将骷髅围在中央,瞧着极其刺眼、异常诡怖。而且那骷髅很快化作黑烟,融进那团墨色中,消散不见。

虽然天青日丽、万众欢涌,梁兴却如同置身诡梦荒域,后背一阵阵发寒。他正在惊异,身后的军健们忽然纷纷惊呼起来,他忙回过头,更是吃惊莫名:虎头船周围不断浮出黑色骷髅,全都在水面上起伏漂转,眼洞中也都散出黑烟,晕成黑墨。至少有几十个,不但围住了虎头船,连郭沉的飞鱼船四周也不停浮出。那些骷髅很快相继化成了黑烟,消散于墨晕中。两只船周围水上,只剩下一团团黑墨,不断晕散开去。

这时,水殿前也响起惊嚷声,梁兴忙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五六十丈水面上,不断浮出黑团,自然全都是那黑色骷髅,不知道有几百几千个,像是妖魔撒了许多黑豆在水中。

不过,同样没过多久,那些黑骷髅也全都消散不见,水面上只余一片片墨晕。

第三章 收尸、相思

虎豹不动,不入槛阱;麋鹿不动,不罹网罗。

——《武经总要》

郭沉正在皇城西角楼当值,开封府一个老吏找见他,让他去收尸。

郭沉听了,先愣了一下,以为那老吏寻错了人,忙笑着问死者姓名,那老吏报出了他兄嫂姓名,郭深和庄氏。他仍不信,老吏又说出兄嫂家宅地址:新桥三槐巷。这时,他才惊住,心口被猛灌了一大碗冰水一般,从里到外生寒。那老吏走了半晌,他仍呆立在西脚楼门边,望着外面大日头下宽阔空荡的御街和街那边往来行人,头脑里晕晕恍恍,觉着漫天似乎飘满寒尘,将天地染得一片灰冷。

他最后一次见到哥哥郭深,还是三月初一金明池上。他去争标,哥哥郭深则监领虎翼水军,护卫天子大龙船。当时见也只是远远望见,而且他哥哥郭深并没有望他一眼,是忙于事务顾不得,还是根本不愿看他?郭沉不知道,而且永不可能知道了。想到这,郭沉肠肚一阵揪痛,但自十六岁母亲亡故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哭过,眼睛干涩,想哭却哭不出,一股悲郁积在心里发不出,他伸脚狠狠踢向那已经掉漆的门柱,脚尖一阵剧痛,心里的悲才稍泄了一些。

他回转身,见同值一班的三个卫卒一起望着他,那目光,好奇里透着可怜,都是他极厌的,他狠狠回瞪了一眼,那三人慌忙低头躲开。郭沉一把抓过靠在墙边的红缨长枪,独自上了转角楼梯,来到楼顶,执枪立在楼头,一动不动。

今年金明池争标,他原本志在必得,却没想到输给了梁兴。清明那天早上,他受上司之命,来皇城领新火。那新火在半途中又被一个狗脸狗身的怪物夺走。接连两桩事激怒了上司,清明第二天,他便被降职,发派到这皇城西角楼做戍卫。每每想到这羞辱,他都浑身打战,却不愿让人瞧见。他强装无事,每天准时来这里轮班值守,站得比别人挺直,神情比别人威肃。他要所有人知道,便是做卫卒,自己也是最好的卫卒。

他站在那里,俯视御街,却什么都看不见。心速似乎比常日慢了十倍,一个念头出来,像拽着铁锭,根本拖不动。开封府让我去收领兄嫂的尸首,尸首怎么安置?家里自然不成,兄嫂宅子里也没人看守,那搬去哪里?

他想起娘亡故时,是二月二十八,他哥哥当时刚募入虎翼营,第二天金明池争标,要充当天子大龙船护卫,正在严训。他哭着去寻哥哥,却被拦在营门外不许进去。等他又哭着跑回家时,却见他娘的尸首连床被搬到了街上,蒙了张旧床单。原来他们赁住的那房主怕房子染了祟气,再赁不出去,不许屋里停放尸首。他虽然生了八尺多高的身量,却只有十六岁,又一向不会应付人事。心里焦悲,更加没了主张,只是跪在母亲床边不住地哭,话都说不出两句。倒是左右邻舍纷纷围过来帮他说话。那房主却生了个牛倔性,百般说不回转。

有个邻居出了个主意,说太学东门旁边的法云寺庙小香客少,愿意停放灵柩,只收三贯香火油资。若再出三贯,还替人火化出殡。幸而他知道娘攒了些钱锁在柜里,便从娘身上找见钥匙,进去打开柜子,取出钱袋数了一下。铜钱有七贯多,碎银大约有十一二两。邻居一个长者跟了进来教他,那七贯钱能将就买一副薄棺,一两多那块小银拿去法云寺寄放棺木,十两多银子能在城郊买块墓地安葬。他样样不知,全是那位长者安排,替他谈价买来棺木,租了辆太平车,将他娘送到法云寺寄放,他便在那里守灵。直到第三天,他哥哥才哭着找到了法云寺。

他想,兄嫂的尸首,仍旧送到法云寺吧。

丁豆娘跛着脚,又赶往西城外金明池。

昨天她偷偷翻墙钻进庄夫人的家中,虽然并没找见什么有用的东西,却越发觉着,庄夫人死前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凶手才会潜入她家谋害她。丁豆娘没法断定这一定和被掳走的孩子有关,却不由自主就往这边想。一旦把这当作了救命绳,便再松不开手。

天黑后,她听着墙外没了动静,才从庄夫人家后墙翻出去。里头还可以踩着小木凳,外头却只能狠心跳下去,天又黑,脚落地时被一颗石子一滑,崴到了左脚,疼得她死咬住嘴皮,才没叫出声。在黑地里坐了好半晌,才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又怕被人看见,咬着牙,踮着左脚,一瘸一跳离开了那条岸边后街。脚腕疼得厉害,走几步就要歇一阵,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前街,这样怕是天亮都走不到家。她见街边有家车马租赁店,想租头驴子,可身上只带了二百多文钱,除此,最值钱的只有那个青玉环,却也最多值一贯钱,远抵不了押金。若是赁车轿,从这里到家,怕是得二三百文。她望着那车马店,犹豫了好半晌,终于还是舍不得,只得继续咬牙往前走。

又挨了半段路,正要上桥,一扭头看见桥边有家小客店,门前挂了一串旧灯笼,一排两层矮房,瞧着生意似乎寒碜碜、冷清清的。她心里一动,瘸着过去,见店主独自坐在油灯下,正在抠指甲缝里的泥垢。她进去一问,一间客房要一百六十文,至少比租车轿少些,而且明天不必瘸着赶进城。不过,自成婚以来,除了娘家,她从来没在外头过过夜,不知丈夫会怎么想。但她随即想到,如今丈夫失了魂一般,哪里会留意自己回没回家。正该同心同力的时候,夫妻却各行各路,春日同枝鸟,冬来各自寒。她心里又涌起一阵酸辛,忙压了下去,决意住下来。要房时,她又随口问了句,自己没多带钱,有没有更便宜的?只要能睡觉就成。那店主上下瞅了她几眼,懒懒说,若愿意和店里老仆妇挤一张床,只收一半钱。她一听,忙又讨了一阵价,最后降到了七十文,外加一壶热水、两个馒头。

店主唤出老仆妇带她去了后面那间窄房,给她提了一壶滚水,又拿了两个冷馒头给她。她就着热水吃了馒头,向老仆妇讨来木盆,将剩余的滚水倒进去,脱了鞋烫脚,取出自己的旧帕子,将扭伤的脚腕敷了一阵。累了一天,已经困极,便躺倒老仆妇那张脏床上,也顾不得臊臭气,贴着墙,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脚腕肿了起来,沾地就痛。她吃力套上鞋子,狠下心,抬起左脚朝地上猛跺了两下,疼得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脚腕却似乎松了些,至少能着地了。她一跛一跛离开那客店,原想着今天再走不成远路,只能回家歇一歇了。可一扭头望见那家车马租赁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瘸着走了过去。

她走进那家店,见店里只有个胖妇人,便尽力笑着过去问候:“这位大嫂,我来跟您打问件事。”

“啥事?”那胖妇倒也和善,见她跛着脚,越加多了两分怜。

“这巷子里虎翼营郭指挥的娘子庄夫人是不是常在您这里租车轿?”

“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庄夫人一家人都殁了。”

“我知道。我算是庄夫人的远房表姐,她死了,可凶手还没捉住,官府似乎也不理会这事了,我心里却过不得。所以来打问打问。”

“唉,可不是吗?”

“庄夫人死的头一天有没有来您这里租车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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