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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望了半晌,才一起回头,齐望向梁兴手里那张帕子,帕子原是白绢,用得久了,已经灰旧。上面浸了一大片干透发黑的血迹。帕子中间用浓墨写着两行字,字迹苍雄草拙:
十年学武,一刀报恩。千里护嫂,甘心亡命。
梁兴读后,顿时怔住。这恐怕是蒋净被楚澜说动后,决意帮助楚澜假死换尸,才写下这般词句。楚澜跟他说的,恐怕是换过尸体后,让他背负杀恩人、劫妻子的罪名,带着楚澜妻子藏匿到别处。然而那晚,他照预先安排的,一刀刺中楚澜,和楚澜的妻子一起逃到西边,打开那扇小门,装作逃出门去,而后两人从狗舍中钻进暗道。他恐怕以为暗道中已经藏有一具尸首,自己只是将尸体搬进那屋中,再将楚澜搬下来。却没有料到楚澜的妻子也会武艺,一刀将他刺死。他为报恩,甘心亡命天涯。是不是也甘心送上性命?即便甘心,是不是值得?
梁兴胸中翻涌,不敢细想,忙将那帕子递给顾震,接着又看那张小纸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救我。看那笔迹,除了最后一笔仓促拉长外,其他笔画均端雅谨秀,和他那晚看到的冯氏抄写的经文字迹,笔致完全相同。他不由得望向冯氏,冯氏正盯着他手里的纸条,目光颤动,面色忧惶。
梁兴忙温声安慰:“大嫂,你莫担心。之前你孤立无援。眼下事情已经揭开,这些人再不敢伤害你和两个儿子。”
冯氏感激点了点头,随即不禁掩面哭起来。
梁兴心中悲恻感奋,不由得大声道:“这伙人正是拿住做父母的心,知道他们为了儿女,愿意做出任何事情,便用孩子,任意要挟这数百位父母。那位卖鸟雀的鲁嫂,他的孩子被送回去后已经死了。我请桑嫂去打问,那孩子原先就有癫痫症,恐怕是被劫走后,受了惊吓,旧症猝发才意外死去。这伙人,似乎尚存有一点人心,并没有杀害那孩子,其他三百个孩子应该都还活着。是吗,老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何灰着脸,低着眼,声音极冷沉。
“你不说也不妨。那位蒋冲兄弟已经帮我们查探出密道的入口。我想那些孩子,还有那十万石粮食,都藏在那底下。”
尾声:喝火令
诫者虽克如始战。
——《武经总要》
楚家宅院西墙边狗舍里的猎犬都被牵走,梁兴提着一盏灯笼,走了进去。
狗舍虽然只有一人多高,但门很宽阔。梁兴略一俯身,走了进去,见左边地上有一块木板,边上有个铁环。他过去握住铁环一拽,木板应手而起,一股阴霉扑鼻而来。下面露出一个黑洞,一道砖砌的阶梯。他用灯笼先探下去照了照,底下很宽阔。于是他踩着砖阶走了下去。下面是一间方正的房间,地上铺着青砖,走人处砖面被踩磨得十分光滑。墙壁抹了一层白石灰,十分平整,只是白色早已变作暗灰。看这砖和墙灰,已经有些年月,至少修造了几十年。
梁兴提着灯笼四面一照,见每面墙上都有一个门洞。他大致辨了辨方位,东墙那门洞应该通往蒋净住的那间客房,西墙门洞则是通往双杨仓。只是不知那些孩子会被关在哪里。他正在寻望,顾震、万福和几个弓手逐个走了下来。诸人皆举着灯笼四处照看,脸上均十分诧异。
梁兴正要请顾震派几个弓手分头去找,忽然隐隐听到一阵声音,他忙示意顾震等人安静,大家都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北墙门洞里传来。梁兴忙挑着灯笼快步走过去,顾震等人紧随其后。
那门洞里是一条长道,尽头闪着一些火光,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长道两边隔十几步便有一扇铁门,门上都挂着铜锁。梁兴越往里走,那声音便越清楚,是一大群孩子的声音,似乎在一起念诵什么。他忙加快了脚步,又走了一阵,渐渐听清了那些孩子念诵的文词:“天伤伤,地惶惶,摩尼圣火照四方;夜长长,心茫茫,摩尼圣王日月光……”
走了约有百十步,眼前显出一扇大铁门,火光是从门缝边透出。里头的孩子们仍在不停念诵。梁兴忙抓住门环去拉,门从里头闩上了,拉不开。他又上下推了推,铁门极坚固,不可能砸开。他忙用力拍门,朝里头大声喊:“开门!”连喊了几声,里头的念诵声忽然停止,再听不见声息。
顾震赶了过来,朝里大声喝道:“我是开封府左军巡使,里头的人,快打开门!”
他也连喊了几声,里头仍无动静。静听了半晌,里头忽然响起铁块相磨的刺耳声音,有人拨开了门闩。梁兴忙拉开了,一眼望进去,顿时惊住。
开门的是个五六岁大的男童,呆呆站在门里,用那双黑亮眼睛惊望着梁兴。他的头发披散,只有顶上一撮用白布带扎了一个朝天小髻,身上穿着件宽大白布袍。
梁兴向里望去,里头是一间宽大房间,中间立着一支巨烛,白柱子一般,有半人高,烛芯正燃着,火焰都有半尺高。围着巨烛,地上坐满了孩童,至少有上百个,几乎将房间挤满。这些孩童全都和开门男童一样打扮,披发、小髻、白袍,全都扭头望向梁兴,目光都有些呆滞。烛影微摇之下,看着异常阴诡。
房间尽头一个宽大门洞,里头还有一间房,房里也有上百个孩童,都是一样打扮,密密围坐在一支巨烛周围。那房间尽头又套着一间房,里面也一样。
顾震和万福也凑了过来,两人同样惊在原地,半晌,顾震才吩咐:“你去叫那些父母来认领自家孩子。我和梁兄弟去查找那些军粮。”
梁兴又望了一眼里头那些孩子,心里涌起一阵莫名滋味,不知道是惊、是怜,还是惧。
两个弓手留下来看着,他和顾震、万福转身回到砖梯那间房,万福上去唤那些父母,梁兴和顾震则带着两个弓手,穿进朝西那个门洞。洞里仍是一条漆黑长道。两边先也有铁门,走了百十步后,就只剩暗道了。
四人都不说话,只急步前行,呼吸声、脚步声在过道中沉闷回响。暗道极长,像是通往地狱一般。默默疾行了约一里多远,眼前现出一道铁门,门上挂着一只铜锁。梁兴从身后弓手那里要过一把刀,用刀柄狠力砸那铜锁,敲击声震得头顶不住落下土渣。连砸了几十下,终于砸开了那铜锁。他拉开了铁门,里头是一间高大圆形房间,中间垒着一大堆麻袋。他走过去用刀尖割开其中一袋,里面扑簌簌滚落许多麦粒。
“果然在这里。”他用灯笼照了照两边,墙壁上左右各有一个门洞。两个弓手忙提着灯笼分头去看,随即回报:“大人,里头也是粮食!也有门洞!还是粮食!还有门洞!”两人的声音越传越远。
梁兴举起灯笼朝顶上照去,屋顶有一扇铁门,用铁闩划着。他爬上那麦垛,用力拨开铁闩,铁门扇应手而开,带下许多泥土,落了梁兴一头。他忙用手拍掉,吐出落进嘴里的泥渣,擦净眼睛,向上望去,顶上是湿润泥土,土中布满根须。梁兴举刀不断搅动,大块泥土不断落下。
忽然,一道天光陡然射下来,刺得眼疼。梁兴继续用力搅动,顶上露出一个洞口,天光顿时泻下,将底下暗室照亮。梁兴又搅了一阵,等洞口有两尺多宽时,他丢下刀,纵身一跳,扒住洞沿,用力一挺,爬了上去。眼前顿时豁然而亮,一阵青草气息扑来。四周是一片荒寂苜蓿地,耳边传来河水流淌声。他扭头朝流水声那边望去,一条长路,路边一排柳树,中间有两棵显得有些萎黄。而西边不远处,则有一排木栅栏围墙,是双杨仓,被挪移到那边的双杨仓,还有那两棵杨树。
丁豆娘一路都紧紧抱着儿子赞儿,生怕这是一个梦。
她虽然一直相信赞儿还活着、在等她,但真的见到儿子,号啕大哭着把儿子搂进怀里时,才发觉自己其实早就灰了心、绝了念,只是不肯也不敢放手。她不知道这世间的事,是由心定,还是由命定。不过这一回,心和命像是百世冤家一朝和解了一般,连天地都瞬间亮堂了许多。
只是赞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原先一对小眼珠像露珠一般,转闪个不停。小嘴也常说个不停,跟她亲得真是身上一块肉一般。然而这时赞儿只呆呆地望着她,极生分。问他话,也像没听见,半晌才点个头或摇下头。她抱着赞儿,赞儿的一双小手却不敢扒着她,只搭垂在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