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没办法,只得喝了恩正敬过来的酒,满身的不自在。
福太太为唐小姐结了酬薪,却一脸恼怒。冯姨哀叹说:“好好的姑娘,真不知道嫁到新疆有什么好?”福太太却不高兴地说:“你以为她是真的要到新疆去结婚?她是看鹿家败了,不愿再来了。”冯姨不知该不该相信太太的话,无声地离开做别的事情去了。
福太太刚住进水果街的时候整日缩在屋子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小小的庭院中央的那株桃树。仲春时节桃花正在盛开,满树粉色的花,惹来了许多蜜蜂。有一天福太太忽然对冯姨说:“你去给我把那些桃花摇落,全部摇落掉,一个也不准剩。”冯姨搓着手说:“太太,那些花挺好看的。”
“叫你摇你就去,这么多话!”福太太说,“粉白颜色的花看起来土里土气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院子里栽果树的,我恨不得挖掉那棵桃树。”
冯姨只得用竹竿去打那些桃花,桃花坠落的时候沙沙响,不一会儿地上就落了粉红的一层,无声无息。
福太太又说:“赶快把它们扫走,它们太刺眼了。”
少了桃花的庭院显得灰灰的,院子在顷刻间变得空旷和阴冷了许多,目光所过之处皆是青色的旧痕,满院子都是那种陈旧的霉味。没有了桃花的遮蔽,这种味道就更浓了。下午的时候福太太就受不了了,她捂着鼻子喊冯姨:“快点麝香,臭死了。”
一连几天水果街上的住户都能闻到一种奇特的香味,那香味袅袅地飘过水果街,最后飘进了所有人的鼻孔。人们立即被这种香味陶醉了,他们不约而同地伸长了鼻子,聪明者很快就判断出这香味来自鹿家刚刚搬进去的小院子。他们兴奋地宣告:“鹿家一住进来连水果街都变味了。”
红香对麝香的敏感始于十二年前她第一次走进鹿侯府的大门,她是水果街上首先嗅到那忽然而生的麝香味的人之一,她在香味中打了个喷嚏。她对丈夫宋火龙说:“这年头谁家还有闲钱点麝香。”宋火龙说:“你还不知道么?鹿家人搬到水果街来住了,这肯定是他们点的麝香,鹿家人受不了我们水果街的味道,他们害怕自己会被水果街熏死。”红香伸出去的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宋火龙看到妻子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浓厚的阴云。宋火龙接着说:“鹿家没落了,这次是真的没落了,这是天意。”
红香却嘲笑似地说:“人家再没落也比宋家强。狗笑骆驼。”
“狗也能变成骆驼的样子,骆驼也能变成狗,想我们宋家以前也是只骆驼。”宋火龙忿忿不平地说。
“宋家也做过骆驼吗?”红香说,“狗永远是狗,再怎么也不会变成骆驼。骆驼永远是骆驼,也不会变成狗。你没看到人家鹿家还有个儿子做着市长吗?”
听到“儿子”两个字的时候,宋火龙很悲伤地抬头看了眼妻子,他突然间觉得红香在谈论鹿家时候的表情是那么的孤傲。宋火龙随即低下了头,喃喃自语地说:“我的儿子没了,我的儿子要是在的话,将来肯定也是个市长。”
红香意识到自己的话又伤到丈夫的软肋了,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句:“你的儿子是贼,不会是市长。”
黄昏前红香终于再也忍受不了那麝香的味道了,她嚷嚷着去关门,关门时她看到女儿家惠正坐在台阶上鼻子朝着天空,她对她说:“别闻了,你再闻自己也是臭的。”家惠连忙用袖子遮住了鼻子,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家惠说:“外面很香。”
“就你鼻子灵。”红香说。红香把女儿一把拉进了屋子,红香感到家惠的手冰凉冰凉的,而且她轻得像只风筝,被她轻轻一拽就拽了进来。
家惠胆怯地从父亲面前走过,朝着奶奶的房间走去。自从哥哥家宝死后,家惠就一直是只孤独的风筝,往返在门外的台阶和奶奶的房间之间。有时候,奶奶会长久地默默抚摸着家惠的脸,苍老的脸上满是怜爱。家惠就说:“奶奶,我知道你疼我。”于是奶奶就指指装有罐头的小柜子。家惠说:“奶奶,我不吃罐头了,再也不吃了。”
宋火龙叫住了家惠,对她说:“奶奶睡着了,你还到奶奶房间去做什么?”
家惠被吓了一跳,立在屋子中央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脸。宋火龙敲着桌子说:“整天就知道窝在奶奶房里,奶奶房里有奶吃呀?”
从那个冬天之后,水果街上的人都意外地发现,七岁的家惠以前那张红润白皙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黄肌瘦的脸,有人发现她的手也变小了,小得能看见每一个骨节,丝毫不像一个七岁姑娘的手。宋家的邻居大妈是第一个觉察到家惠变化的人,她不无关切地对红香说:“惠珍呀,你们家家惠看来是营养不良了,你看孩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红香 第八章(5)
家惠能够听到人们都在谈论自己,她听到他们在说到她的时候都在叹息,那叹息声带着某种力量冲破了她的耳膜,叫她头痛欲裂。宋家惠时常头痛的毛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红香听从了邻居大妈的话,她对家惠说:“以后你不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没看见天气很冷吗?”
鹿恩正是最先注意到家惠不再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人,现如今他去往育红小学的时候,必须经过宋家门前。最初几次冯姨并不放心,跟着送了他几次。有一次恩正就对冯姨说:“冯姨,以前有个小姑娘天天坐在那里的台阶上,她不怕冷。”
冯姨说:“福太太不让你和水果街的人来往,你得记着。”不过没过多久冯姨就忘了福太太的禁忌,她对恩正说:“那姑娘叫家惠。”
“我知道她叫家惠,你还说她杀死了自己的哥哥。”恩正说。
“小少爷,可千万别在太太面前说这个呀。”冯姨连忙说。
恩正立即说:“你放心吧,我才不会说呢。”
“不会就好,要不太太会骂我。”
“冯姨,母亲不会再骂你的,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给你说了多少遍了。”
冯姨从水果街街口走过的时候,她刚好看到宋家那黑色的小门开启,家惠端着洗菜的盆子走了出来。家惠看见冯姨,问候她说:“奶奶你好。”
冯姨停了下来,她迅速地朝家惠后面的屋子望了一眼,因为光线的缘故,除了一团灰暗,她什么都没看到。冯姨悻悻地看着家惠洗菜,她看到家惠的手指长而细滑。冯姨说:“孩子,你现在都会干活了,真是不简单。”
家惠说:“我只会洗菜。”
“会洗菜就很不错了,姑娘。”
家惠蹲在台阶前把青菜洗好后,又一根一根地摆整齐。阳光从天而降,像白色的粉末一样洒在家惠的头顶和脊背上,她整个瘦小的身子便沐浴在了白色的光芒之中。冯姨看到阳光穿透了家惠的皮肤,她的皮肤变得无限的白净,那洁白下面是涌动着的潮红。与此同时冯姨还在家惠洗菜时专注之极的脸上看到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最后,家惠把青菜全部摆好了,她抬起头说:“奶奶,你也住在这条街上了吗?”
冯姨点了点头,说:“是呀,现在奶奶就是你的邻居了。”
就在这时,屋内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声,接着冯姨就听到了一个严厉的声音:“洗个菜比买菜时间还长,给你说了别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家惠连忙端着盆子上了台阶,她瘦弱的背影像一阵风一样隐进了屋子的黑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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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州解放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红香都是以无业者的身份出现在水果街上的,宋火龙在罐头厂的工资勉强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有时,在罐头厂忙碌了一天的宋火龙也会用试探性的口气对红香说:“女人也要找个事情做才对,要不整天呆在家里也会很闷的。”红香知道宋火龙的意思。红香拒绝宋火龙的方法只有一个,她会指着受伤的右脸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脸,这样的脸怎么好意思出去工作呢?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再说我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