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瓦西里·伊凡内奇没有回头,他一挥手,出了房门。他回到卧室发现妻子已经睡下,为不吵醒她,小着声作祷告。
妻子还是给惊醒了,她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是你?”
“是我,孩子妈。”
“从叶夫根尼那儿来?我担心他睡在沙发上是不是舒服,为此嘱咐过安菲苏什卡,把你行军用的褥子和新枕头送去。我本还打算给他送我们的羽绒被,可我记起他不喜欢盖太软的被子。”
“没关系,孩子妈,你放心,他睡得挺好。主啊,请饶恕我们罪人!”瓦西里·伊凡内奇怜惜老伴,不想在当时就告诉她面临的痛苦,所以继续他的祷告。
过罢一宿,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笼罩在忧郁之中。安菲苏什卡手里的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费奇卡忘了穿靴子;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反平常习性,无为地忙碌,又为了显示勇气,说话高起嗓门并且跺他的脚,但脸显然瘦了,瘪了,目光在儿子身体左右恍恍惚惚地流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劝说了她整整两小时,定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当巴扎罗夫一再答应不出一个月便就回来、挣扎出拥抱、坐进马车,当马儿启步、响起了铃铛、车轮开始滚动,当扬起的尘土复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驼着腰跌跌撞撞地回他的房间,当只剩下老两口而他俩忽地也变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的时候,没多会儿前还在台阶上使劲挥动手帕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跌坐进椅子,头直垂到胸口,“抛弃了,把我们抛弃了!”他在绝望地呻吟,“抛下我们走了。跟我们一起觉得寂寞无聊。眼下只剩下咱俩孤单老人了!”说的时候他伸手竖起一根食指。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这时走到他跟前,白首相依着说:“有什么法子呢,瓦西里!儿子是身上剐下的肉。他像鹰,高兴就飞来,高兴就飞走。但我们却是树孔里的两朵菌子,长在一起动不了,我厮守着你,你厮守着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拥抱了妻子,他的伴侣,即使在他年轻时也没有如此紧紧拥抱过,是她,抚慰了他心头的哀伤。
第22节
我们的两个朋友自出家门到费多特马车店,偶或交换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外一路沉默不语。巴扎罗夫对自己不满,阿尔卡季则对巴扎罗夫不满,除此外心中还寓着一种莫名的、只有年轻人才熟悉的惆怅。车夫换过马,坐到驾驭台上问:往右还是往左?
阿尔卡季打了一颤。往右,是经省城回家;往左,是去奥金左娃的庄园。
他瞥一眼巴扎罗夫,问:“叶夫根尼,往左去吧?”
巴扎罗夫掉过头。
“何必干那蠢事?”他说。
“我知道这是蠢事,”阿尔卡季回答,“但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道是第一遭?“
巴扎罗夫把帽子压到前额上。
“照你说的办吧,”最后他说。
“往左!”阿尔卡季嚷道。
四轮篷车左拐直奔尼科里村。在决定干这蠢事之后两个朋友更不说一句话,像是生了气似的。
即以奥金左娃家的管家在台阶上迎接的表情看,两个朋友也能猜出他们这次突然的拜访很不合时宜,显然出之于主人的意外。他俩苦着脸在客厅里坐了许久奥金左娃方始接见。她以通常那种好客的表情迎接他们,却为他们如此之快返回感到惊奇,迟疑的动作和言语都表明不甚高兴他们此次造访。他们赶忙解释,说只是顺道来的,待上四个钟点左右便将去省城。她对他们的匆忙略表惊讶,继而请阿尔卡季转达她对他父亲的问候,然后派人去请姨妈。
老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苍老多皱的脸看来更多了一分怒气。卡捷琳娜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出她的卧房。阿尔卡季忽然觉得他不但想见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同样也想见到卡捷琳娜。四个钟点在闲谈中过去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或听、或说,都没展示过笑容,只是在分别的时候,原先的友谊似乎在她心里忽闪了一下。
“现在我心境不佳,”她说,“请不要因此介意,愿过些时候再来,这话是对你们俩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