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开始退场。
季晓舟等三个人依然伫立在原地,望着渐渐空旷的表演场。
季晓舟哆嗦着嘴唇对乔怡说:“太棒了,是不是?”不等她作出反应,他又转向萍萍:“绝妙,是不是?”其实他任何答复都不需要,只管忘我地沉浸在廖崎的光荣里。
观众快走完了。而季晓舟仍在骚动不安地重复着他的独白,那热烈虔诚的模样,让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直发笑……
三毛绝望了。他已在这山坳里寻找了整整一天,仍然不见了不起的影子。
他早晨惊醒时,发现腿上搁着半块压缩饼干——天晓得,这家伙要干什么……
三毛太了解了不起那可怕的冲动。他素来是放纵这冲动的。他把结束生命看得象结束一个辉煌的乐句一样吗——他在做一桩最蠢的事。
必须找到他。三毛要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有个交代。他是从人性中最黑暗、最莽撞、最不负责任的那一隅诞生的,一颗偶然与不幸的果实。而奇怪的是,他纯洁善良的天性把组成他身心的龌龊的那部分完全否定了。他几乎没有任何可夸耀于人前的天赋,只有被他视为神圣的责任感——对一切事,对任何人。
那么,这个了不起现在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他带走一支枪,根据所剩子弹的数目计算,他枪里只压着一发子弹。
……你怎么会想到死呢?荣誉对你来得太容易,所以你会轻易毁掉它!生命对于你来得太完满,所以你也会草率断送它。你不肯吃苦。虽然你曾傲居于一切人之上,但你对自己竟这样无把握。你压根不懂生存的艰辛,也压根不具有在不幸与痛苦中练就的忍耐力。要你坚持、忍耐、再熬一熬,你倒毋宁死掉。唉!你太脆弱,太怯懦了。
你或许想到曾经给予我的种种辱没,想到我会因此记恨在心!……你莫非把我想得那样狭隘,在这种时刻还会去想那些烦人的琐事?我承认自己被你刺伤过,并一再刺伤。你的尖刻曾弄得我困窘不堪,我那时曾在心里一万遍地控诉你对我的残忍……
但我不会记仇,不会恨任何人,虽然你从来对我不曾有过公道。我生来只恨一个人,那个人我不曾见过。他给了我生命和屈辱。但我在屈辱中爱生命,不放过一个能保存它的机会,不象你!在这点上,我蔑视你……
三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身上的负荷与心里的负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决不肯丢弃一样东西,他认为这些也在他责任范围内。他摸摸口袋里那半块压缩饼干,感到踏实,在找到他之后,他会动员他吃下去。
奇怪的是,两天没吃东西的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所有的感宫和脏器都失常了,搅成一个混沌不觉的世界。所有欲念都屈从那个最强的欲念:必须找到了不起。
必——须。
他慢慢走下山坡。这是哪里,他一点也不明白。他抬起头,望着深灰色的天穹,想依靠那点可怜的识辨方向的能力,找到一两颗他熟悉的星星,而今夜偏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忽然,脚一软,他不知怎么就躺下了。接着,疲惫失控的躯体沿陡坡滚下去,只觉途中与无数坚硬的东西碰撞,意识在数次碰撞与翻滚中渐渐离去。他在最后的知觉中,突然觉得这景况曾多次出现在恶梦中,梦酲后,他会惊喜地发现自己仍活看……
当三毛睁开眼时,周围尽是模糊不清的面孔。这些面孔不象梦那样远,因为从那些鼻孔中吹出的气息使他感到脸上又暖又痒……
“你别动,同志,我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其中一个面孔低声说。三毛一阵颤栗——就这样,一下子,突然地——贴近了祖国。这惊喜甚于从恶梦中醒来的一万倍。我获救了,实实在在地活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扑来,他看清四周是一片婆娑的竹林。
正在化脓的口腔使他难以说出一句成形的句子。周围的人不停地发问:“宣传队的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怎么会一个人被撇下……”他呜呜鲁噜地解释着:不只一个人,还有好几个战友,还有……可他们打断他,说是一点也听不懂。那个挎冲锋枪的高个儿,说一口甘肃话。是他撕下三毛的领章,那背面记着他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他们是这样认识他的。
逐个开始疼痛的伤口催醒他的回忆:在从陡坡滚下的途中,他几乎皮开肉绽了。
“别动,我们抬你走……”甘肃人说。
三毛心里苦笑。动,我这会儿动得了吗?他费了很大劲才说明白:他渴,他饿。
“排长,担架扎好了。”一个战士说。甘肃人应了一声。“不忙,先让他喝点水,吃点东西。”他抬起三毛上半身,用自己的腿垫住。过了一会儿,一缕凉丝丝的舒畅感从喉头流向全身,他感到枯萎的四肢象树叶一样伸展开,生机又回到他身上。接着他不经咀嚼地将食物呑咽下去,噎得他不停地伸脖子,但他还得吃、还得吃!有了吃的,就会活下去……突然,他一把推开排长的手,惊诧地睁大眼睛:目前的状况使他感到不可思议起来……他得救了?他们会把他抬到野战医院去。他将躺在散发着来苏味的洁白被单上,在那松软的被褥中,他会惬意地睡上几天几夜,听任那些轻手轻脚的护士们给他治疗和护理。怎么,这一切近在咫尺了吗?……可了不起怎么办?他脑子一下轰鸣起来。了不起,我就撇下他不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