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传说中有一种幻术叫做“障眼法”,能令一个人或一件物变化成另外一种模样,足能以假乱真,可一旦被叫破看穿,就会立刻恢复成本来面貌。闻衡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薛青澜的障眼法,他从前有多么疑惑,现在就有多么恍然,那些被他无意抓住又轻易溜走的细节,分明是揭开整张遮眼布的线索,而他却一再错失机会,直到被神志不清的薛青澜亲自点醒,才终于拨开了雾障。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闻衡凝视着他的面容,掌心拂过不安颤动的眼睫,巨大震惊散去之后,是一片难以言说的萧索。他怔怔地心想,“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薛青澜昏沉了数日,期间偶尔清醒,但都非常短暂,像是睡梦中被魇住了,眼皮也抬不起来,只能感觉到闻衡耐心地将米汤和药汤一口一口渡过来。有时身体突然发起冷,会有一股温热暖流从后心涌入,替他镇压作乱的寒气。不知闻衡用了什么法子,他体内阴寒发作频率越来越低,而原本孱弱的真气积存下来,如水退后露出河底岩石。暗伤和干涸的经脉起先是被闻衡强劲温厚的内力温养着,后来他自己的内力开始运转,渐渐找回了对四肢百骸的控制,终于在某一天清醒过来,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他醒来时恰是深夜,闻衡刚要熄灯睡下,被他一声“衡哥”惊得手抖,指风居然弹歪了,那蜡烛的光焰剧烈一晃,却并未就此熄灭。薛青澜只觉眼前一花,便看见他俯下身来,长发流水一般从肩头披泻至胸前,昏黄烛火给他的眉目镀了一层柔和光晕,好似一幅隔世经年的古画。
“醒了?感觉怎么样?”
薛青澜虽还是虚弱,但内伤渐愈,比刚受伤时好了很多,伸出手要他扶着坐起来,问道:“这是哪里?”
他环顾四周,只见房间甚大,陈设却陌生,自己躺在床榻纱帐之中,穿着干净的白单中衣,身上搭着一条柔软锦被,旁边还摆着另一枚枕头。屋里弥漫着淡淡药气,但因为闻衡睡在他身边的缘故,帐中有股若有若无的青竹香缭绕不散,像是他无言的陪伴。
“我在武宁城赁了一座小院子。”闻衡观察着他的神色,见薛青澜并无触动,大概是忘了自己在马车中的梦呓,“你睡了将近五天,今日看着气色好些,是不是伤势有起色了?胸口还痛么?”
薛青澜低头拨开衣襟,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见那乌紫掌印颜色淡褪,只剩一层蒙蒙的灰痕,摇头道:“不痛,我好多了,衡哥,多谢你。”
若在平常,闻衡必然会叫他把这个谢字当场吃回去,但今日他听完这句话,居然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沉吟片刻,方问道:“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粥垫一垫饥。”
薛青澜忙道:“我不饿,大晚上的别麻烦了。”
闻衡隔着一层单衣在他腹部按了按,复又拢起长发,起身道:“不麻烦。你且等等我,很快就好。”
厨房里水米都是现成的,闻衡手脚麻利地支起锅烧上水,嫌味道单调,又剥了几个栗子扔进去与米同煮。灶膛里火光跃动,他手上慢慢地搅着粥,却明显心不在焉,眼里少见地透出一点茫然来。
这五天足够闻衡把七年来与薛青澜相关的点点滴滴都从头到尾想一遍,他很耐心,也非常慎重,因此过去某些令他不解的事都终于有了答案:比如为什么他见到薛青澜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再比如为什么薛青澜当年性格明明很孤僻,却肯为了他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奋不顾身。
可他同时也意识到薛青澜是在刻意瞒着他这件事——瞒了七年之久——这背后固然有时运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无人可诉、隐秘而深刻的痛苦,一旦问了出口,他不可避免地要碰到这些伤口,甚至强行撕开被他隐藏起来的伤疤。
薛青澜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性子特别独的人,往好了说是主意正,难听点就是刚愎自断,一到大事必定一意孤行,不跟任何人商量,更不会听劝。而闻衡能意识到这一点,正是因为他自己也有差不多的特质。他是从风雪里逃出来的人,所以比谁都清楚,薛青澜的“独”并不是件坏事,恰恰相反,对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来说,不独断专横一些,有时候是没办法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
所以他拿不准应该用什么样的说法、以什么样的态度与薛青澜相认,才算足够小心、不会撼动他立身的根基,也不会伤害到他的一枝一叶。
正沉思间,背后门轴转动,传来“吱呀”声响,闻衡回头一看,发现是薛青澜披着他的外袍,正慢慢悠悠地扶着墙踱进来。他忙放下勺子,上前将人搀住了,一开口语气就柔和得像水波一样:“怎么自己溜达出来了?你才刚好一点,小心多劳伤神。粥要多煮一会儿,这里烟熏火燎的,我陪你回去躺着,好不好?”
薛青澜扶着他的手,低声笑道:“衡哥,你也太过小心了,我难道是纸糊的么,一碰就碎?”
他这话刚好戳中的闻衡的心事,闻衡谴责地盯着他,那眼神就仿佛是在反问“不然呢”,薛青澜不由得笑了一声,宽慰他道:“我不乱跑,也不给你添乱,就在这看你一会儿,毕竟五天没见了,也怪想的。”
闻衡无奈地盯着他,拿他全无办法,只好道:“看来果真是大好了,又有心情来消遣我了——罢了,随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厨房里气闷,我去把窗户打开。”
说着他回身推开了东墙上的木窗,初秋凉风飒飒,顷刻冲淡了屋里闷热的烟气,薛青澜往窗外望去,只见庭院中栽着两颗茂盛的绿树,枝上硕果累累,煞是喜人,笑问道:“院子里是枣树吗?生得真好。”
闻衡给他理了理衣襟,把领口掖得严密些,以免被风扑了:“我到武宁后托人替我找个小院子,当时太仓促,来不及多看几家,恰好看到了这两棵枣树,觉得很合眼缘,就租下了此处。”
薛青澜含笑点头,又向窗外望去,目光里似乎有一点悠远的怅然:“原来如此,你很喜欢枣树么?”
“说不上喜欢。”闻衡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顿,刚好停在他心口处,随即像是闲话家常一样,语调从容地道:“只是想起当年你我结缘,也是在这么一颗枣树下。”
薛青澜猝然转头回视,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嗓音登时劈了岔:“你——”
“嗯,我知道了。”
闻衡轻轻按着他的心口,感觉他的心跳几乎是在咚咚地敲着自己掌心,马上沉声道:“慢慢呼气,不要着急。别慌,你内伤才刚好,不能太激动。”
薛青澜眼前黑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方才心神激荡之下气血上涌,被闻衡搂着缓了一会儿,剧烈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然而心不跳了,人还是慌的,他甚至不敢抬眼与闻衡对视,喉头泛起无边酸涩:“你是……怎么发现的?”
“前些天你昏迷的时候,自己说漏了嘴。”闻衡叹道,“也怪我有眼无珠,朝夕相处,竟没认出你来。”
薛青澜一想便明白了,他大概是烧得迷迷糊糊时,在梦呓谵语里不小心露了形迹,而闻衡何其聪明,只要有一点提醒,立刻就能顺藤摸瓜,猜出十之八九。
“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有脸盲之症,以前还跟我说,你分得清我和阿雀,不会把我当成他。”他攥住了闻衡没来得及放下的手,明明是想笑着打趣,可不知怎么回事,甫一开口,眼泪就滚珠一般簌簌地落下来,“连范总镖头都认出我了,只有你一直认不出。我原想守着这个秘密,等哪天突然告诉你,好吓你一跳……没想到反而被你唬住了……”
他低头抽泣的时候更像当年的阿雀了,心里藏着天大的委屈却说不出口,从来只会默默地吞下所有痛苦。那眼泪烫的闻衡心尖抽疼,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哄一哄他,哪怕是喂他一块糖、让他短暂地甜一下也好。
“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一点找到你的……阿雀。”
他轻轻托起薛青澜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从含泪的眼角一直亲到温软的唇瓣,舌尖化开了一点苦涩的泪水滋味。
夜风吹过庭院,满树枝叶沙沙作响,间或传来闷闷一声,是熟透的枣子从枝头落地,惊醒在枝上搭窝的小麻雀,发出呓语般的啁啾——
烛光照着相拥的两个人,在地上映出模糊的剪影,一直延伸到枣树的树荫下,像是从冬雪中开始的跋涉,终于在秋风里落定了脚步。
往昔种种,皆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