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征小辈儿中最喜卓吾性情,此时瞪了一眼邹吾一眼,接着斥责道:“陟罚臧否、礼仪纲常,冯疯子当初就不该教你习文,乱世里没教出什么博士,倒是教得你满身书生意气,总走出些没人走的孤拐路来!”
“谁说不是!”
卓吾在旁边没大没小地帮腔,两手把餐盘往案几上推了推,强行腾出一块位置来,“本来安生日子过得挺好的,那晚我哥的轮班还被人刻意从温室殿外调换出来,明白着就是有人赏识他,想把他从这些事里摘出来,以后想委以重用的……”
“小卓。”邹吾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邹吾不曾予千寻征说过,千寻征直接发话,“你别插嘴,”说完朝着卓吾道,“你继续。”
南阳的这处暗桩落脚豢养了无数化形少年,卓吾在这里觉得自在,此时也不刻意隐藏形态,抖着一对耳朵来,挨着千寻征亲亲热热地坐下,勾着尾巴一下一下在空中拍打。
“千寻师傅还不知道罢!我哥神京柳营演武夺魁可不是一般的夺魁,跟他打擂的是一头化形成年的板角青牛,就是我也没有打过,结果还是让他十招胜出了——这战绩,多少眼睛看着呢,辛涧又不瞎,看中哥哥也不意外。”
他的语气十分自得,拿着一张酥油饼,争荣夸耀之意尽显,且越说越忘形,越说越发张狂,“反正里里外外都是高辛氏的江山,辛涧坐王位,还是辛涉坐王位,于我们都没有分别,他们爱内斗就内斗去了,哥哥既然被人看重,那将来定也少不了升官升俸,内阁值房里里外外,人脑袋打出狗脑袋管我们什么事啊,要是哥哥顺势而为,管他什么太子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拿饼的手背却忽地一痛!
卓吾还没反应出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酥油饼已经啪叽糊落地上,而面前食盘上“玎玲”一声脆响,一枚折断的铁芯砸在全漆的橡木上,还正飞速地旋转着!
而他刚刚还宛如蚊叮了一口的手背,一时竟然全部麻了!
卓吾登时不敢造次,耷拉下金色的耳朵和尾巴,端正了东倒西歪的坐姿。
老实了。
而弹出半枚铁芯的邹吾,于骤然的安静中轻轻抬眼,目光平静地刺向自己的弟弟。
“猛虎不作蛇蝎之行,小卓你刚才浑说些什么呢?”
这训斥何其突然,卓吾此时反应过来,有些畏怯地挨紧了千寻征,只是老师这次却没有为他插口,闭上了双目,沉默了。
邹吾一向端正平和,此时却也不看老师,直接道,“临难苟免,见风使舵,我林氏国虽没落,可以不出仁义君子,但绝不出宵小无赖——卓吾,谁教你的这番话,没的凭白辱没了先人?”
“可……”
这话太重,卓吾顿时有些慌张,抓紧了千寻征的袖袍,扯了扯,尚在挣扎,“可刚才先生也说了……”
“趋利避害,不是让你只看利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是让你不辨是非。这二者差别可比天堑,先生什么时候教你去做个小人了?”
有理不在声高,邹吾的声音甚至算的上十分平和,但是卓吾知道,哥哥这是动气了——他战战兢兢,他哥的教训从他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也没留下什么,只在脑海里往复盘旋一件事:哥哥很少这样喊他全名的,哥哥这是生气了。
邹吾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脑中一片空白,也没再说什么,只缓下语气,道,“你先出去,我和老师的话还没谈完。”
卓吾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再呆,夹着尾巴连滚带爬地就跑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严严实实地带上了门。
而卓吾这一退,中堂之中,一时清寂,再无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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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的少年此时应该是结伴去后厨吃饭去了,寂寂空堂清冷下来,居然听得到檐头冬日麻雀的叽喳声,千寻征一脸疲累地靠着隐几,闭目养神,也不做声。
邹吾悄然无声地回到原位,刚才的铁芯他盛怒之下折断成了两块,一块掷了小卓,一块还留在手心里,展开手掌,只见那沾着油污的铁片如少时的刀笔马勒一般,在掌纹中已然硌出了发白的痕迹。
此时他也不敢打扰老师,轻手轻脚地拾过来那未竟弓弩,在于褡裢里寻了枚与刚刚一般的铁芯,扣着机括要卡进机关里——邹吾从小看老师制弩,对流程也是极熟悉,他没有费时,啪嗒一声,就叩紧了最后这一道双钩填廓的工序。
而此时,千寻征才悠悠地开了口,
“我的确不教学生做小人,”悠悠地,千寻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深望着向他,道,“但是老夫也没教过学生拘泥君子风骨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