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绿绿吗?我今天早晨看见她,她美得像早晨的太阳,简直耀眼!”早晨的太阳啦,早晨的云啦,早晨的天空啦……他倒有的是形容词!章伯伯不知怎么生气了,对凌风狠狠的瞪大眼睛,嚷着说:“在我家里不许提那个女野人的名字!”
“好好好,不提,不提。”凌风忍耐的说,叹了口气:“就因为她是山地人而叫她是野人也不对的,人生来都是一样,几万年前,我们的祖先比他们还野呢!”“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顶撞父亲?”章伯伯问。
“哎呀,好爸爸,”凌风满脸的笑,拍了拍他父亲的肩膀(倒有些像他是长辈,他父亲是小辈似的),“发脾气对你的血压不好,我不过随便讲讲,有什么可生气呢!待会儿韦校长要笑我们家了,一天到晚就是大呼小叫。”
章伯伯脸上的线条不由自主的放柔和了,我冷眼旁观,觉得凌风滑得像一条鱼,又机警灵敏得像一只鹿。韦白显然也感觉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淡淡的说了句:
“一般家庭都是这样的!”
他们都走进了客厅,我想,我不必跟进去了。同时,几小时的寻找、奔跑和惊恐早已使我饥肠辘辘。如果是平时,章伯母一定会叫秀枝再为我做一顿吃的,今天,大概为了秀荷的事,以及和章伯伯的争吵,使她有些心不在焉。我决定不去烦扰她,自己到厨房中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一走进厨房,我就看到凌霄和秀荷。秀荷坐在一张小竹凳子上,正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盘蛋炒饭,凌霄坐在她的旁边,不停的在好言好语的安慰她。我进去的时候,凌霄正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明天我去向你凌云姐姐说,让她给你做一件新衣服好不好?”秀荷的小脸洗干净了,畏惧和恐怖还没有完全消失,那嘴边的笑意看来是可怜兮兮的。
“章老爷还会打我吗?”她怯怯的问。
“不会了,你放心,好好的吃吧!”凌霄说。
我走过去,高兴的拍拍她的肩膀,说:“秀荷,别担心了,那只小羊已经找到了!”
“是吗?”凌霄望着我。“在哪儿?”
“被凌风烤了吃掉了!”我说:“所以,你不必再担心,秀荷,章老爷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原来是凌风干的,”凌霄有些愤愤然:“一定要赖在秀荷身上,又拉扯上山地人的良心问题,我觉得山地人比平地人忠厚得多呢!”他似乎牢骚满腹。
“我倒是真的被一个山地人吓了一跳,”我不经意的说,打开锅盖,添了一碗剩饭,又在橱里拿了两个蛋。“一个画了脸的山地人,他把我当成他的女儿了,真可笑!”
秀枝赶了过来,要帮我弄,我说:
“也给我炒盘蛋炒饭吧!”
“你说什么?把你当成他女儿?”凌霄追问,显出少有的关切的神色。“唔,”我不在意的说:“韦校长说他的女儿叫林绿绿,林绿绿,这名字取得倒真不错,挺雅致的,一点也不像个山地人的名字——嗨,秀枝,别给我放太多盐——”我停了停,看了凌霄一眼,他在呆呆的出神。“那山地人真凶,长得像只大猩猩,他的女儿今天一定要倒楣了,他那样子好像要把女儿吃掉似的。无论如何,”我接过秀枝的饭碗,向她道了声谢,掉过头来对凌霄说:“山地人还是比平地人野蛮一点——”我猛然住了口,因为凌霄已经不在了,只有秀荷端着盘子望着后门口。“怎么,”我纳闷的说:“他到哪里去了?”
“他出去了。”秀荷说:“大概去田里了。”
现在去田里吗?我望望门外,月光下的竹林幽邃神秘,绿影迷离,这似乎不是工作的时间。即使要去工作,好像也不该在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突然离去。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气,我还是吃饭要紧。坐下来,我开始吃我的晚餐。晚餐之后,我没有再到客厅里去,而直接回到我的卧室。开亮了台灯,我坐在桌前,想给妈妈写封信,但是,把妈妈的来信反反复复的看了十几遍,我还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报告我的生活吗?那麻麻乱乱的感觉,充满了各种不同的东西,我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两小时之后,我面前的信纸仍然是空白一片。收起了信纸,我放弃了写信的意图。可是,我血液里奔窜着一些什么,有些东西急于从我体内冒出来,我有写一点什么的欲望。抽出了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我握着笔沉思,写作的冲动在我胸中起伏不已,但我仍然什么都没有写出来。夜不知不觉的深了,我的表上已指着一点二十分,我惊跳了起来,在乡下,十点钟就是深夜了。把册子收进抽屉,我换上睡衣,关了灯,准备就寝。
幽篁小筑已经没有灯光,但窗外月色如水,我觉得了无睡意。站在黑暗的窗内,我用双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月光下的竹林。那些绿幽幽、暗沉沉的竹影,那些簌簌然、切切然的竹籁。好美的夜!好静的夜!我注视着,倾听着,为之悠然神往。忽然间,我大大的吃了一惊,在竹林内,有个黑影正荡来荡去,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用手揉揉眼睛,再对竹林看去,那影子十分清晰,是一个男人!他已经停止踱步,靠在一株竹子上,像个单单薄薄的幽灵,我感到一阵毛发悚然,不知这是人是鬼?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另一个黑影出现在竹林内,小小巧巧的身子,是个女人!两个影子在竹林内会合了,然后,他们向林外走去,消失在浓密的竹影子中。
我有好一会儿透不过气来,我所看到的事情使我颤栗,怎样的事情!多么大胆的男女呀!他们是谁?我打了个寒噤,一种直觉迅速的来到我的脑子里。凌云!凌云和她的男友!把耳朵贴在通凌云的墙壁上,我希望听到凌云的声音,但隔壁是一片寂然。我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心中迷迷糊糊的。是凌云吗?那样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女孩呀?那样一个安详的、甜蜜的小人儿。不!我不太愿意相信是她,或者……或者……或者是章氏兄弟中的一人……对了,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为什么不是章氏兄弟中的一个呢?凌霄的故事可能并没有结束,凌风本来就风流成性……但是,那个女的是谁?那终日在外游荡的山地女孩吗?我摇摇头,我在编小说了,不是吗?或者一点神秘都没有,只是秀枝偷跑去见她的未婚夫(我知道她和镇上的一个山地人订了婚),对了,这是最大的可能性。
我不再想了,躺在床上,我要睡了。
第八章
当我在黎明的阳光中醒来,望见一窗明亮的绿,和满天澄净的蓝时,昨夜的印象已经变得很模糊了。起身之后,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些挺立在阳光中的修竹,瘦瘦长长的竿子,匀匀净净的叶子,一切都那么安静和光明,我几乎断定昨夜所见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幻影罢了。何况,我当时正在思索小说,过分的用思想之后,难免会有些神思恍惚。抛开了这件事,我抓起桌上的帽子,鸟叫得那么喜悦,草绿得那样莹翠,关在房间里简直是辜负时光!冲出房间,我要出去走走了。
在厨房里洗过脸漱过口,我站在那儿喝了一碗稀饭,告诉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后我就投身在黎明的阳光之中了。
穿过田垅,越过阡陌,我迎着阳光向东边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已经干了,一棵棵小草生气勃勃的扬着头。树林边有一排矮树丛,爬满了蓝色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几十朵,用一根长长的芦苇杆子把它们穿起来,穿了一大串,两头系起来,成为一串蓝色的花环。把花环套在脖子上,我在树林中奔跑,绕着圈圈,和一只小甲虫说话,又戏弄了半天黑蚂蚁,林中那么多生命,到处都充满了喜悦,我觉得自己轻快得像一只羚羊。
走出树林,我发现那有着苦情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情湖,梦湖,那迷离氤氲的神仙居处,它诱惑着我,我不知不觉的走上了山。我已不十分记得上次的路径,顺着践踏过的草地痕迹,我向上面迅速的跑去,跑得我面红气促,满头大汗。靠在一棵树上,我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的向上走。由于疲倦,我的脚步放慢了,不住前后左右的望着我周围的环境。那些藤蔓啦,树木啦,枯枝啦,鸟巢啦,蚂蚁窝啦,野花啦……等等都让我迷惑,只一忽儿,我就不再感到疲倦和燠热了。
我终于找到了苦情湖,穿过湖外的树林,一下子面对那泓绿盈盈的水,和那层淡淡的绿烟,我就觉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点了一般,不能动弹,也不能喘气,只是眩惑的站在那儿,望着那静幽幽的水面,和那翠莹莹的波光。好一会儿,我才把自己挪到水边,在草地上坐下来,用双手抱住膝,出神的凝想起来。我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只知道我想了很多的东西,包括苦情花和那段凄苦的恋情。那山地女孩一定是个热情奔放而性烈如火的个性,在她生前,苦情湖一定是她和男友多次约会见面的地方。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那女孩仿佛就在我的周围,或者林内林外的某一个地方,和我同在。这想法促使我抬起头来,对周围的树林打量了一番,随着我的打量,我感到背脊上冒出了一股凉意,周围是太静了,静得叫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