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版画家看到一位教授,我向他说出我的感觉,我说我觉得很悲哀、很害怕,可是他反问我:
〃又有哪一个人不会有面对这样的情况的一天呢?〃是的,可是,又有多不甘心呢?教授指着墙上的画说:
〃所以,这些作品也是一种反抗,是艺术家对命运的一种抗议吧。〃
看到墙上那样悲壮又那样恬淡的山与水,余光中的诗就来到我的心中了:
与永恒拔河
输是最后总归要输的
连人带绳都跌过界去
于是游戏终止
——又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
但对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会失手,会踏过界来
一只半只留下
脚印的奇迹,愕然天机
唯暗里,绳索的另一头
紧而不断,久而愈强
究竟,是怎样一个对手
踉跄过界之前
谁也未见过
只风吹星光颤
不休剩我
与永恒拔河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面开车,一面想着这首诗,想着墙上的那些画,想者席德进孤单的一生,想着他的悲壮的反抗,热泪终于流了下来。
是英雄啊!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英雄啊!在他寂寞地奋斗的路上,有谁扶持过他一把呢?我们可以说他孤僻,说他狂傲,说他对金钱的计较,然而,在他咬着牙为一个理想而坚持着的时候,又有谁会安慰过他,帮助过他呢?
有谁想过,他也会是父母怀中爱娇的孩子,他也会有过一段黄金般的童年,若他自己不说出来,我们有谁能知道他的悲欢离合呢?
有谁能知道,在那样冷酷刺人的外表之下,也是藏着一颗一样柔软的心呢?我们之中,又有谁会试着真正去了解他呢?
不过,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勇者必先要能忍受孤独,也许是因为他肯〃舍〃,所以他才能〃得〃。
而在这世间,有什么是他真正想得到的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问他,在这里,我只能写下我心里的敬意。我知道的是:这是向一位孤独的艺术家的敬礼。
永恒的盟约
——读丰子恺的〃护生画集〃
平日虽说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却也并不是见什么都会感动的那一类。可是,一套〃护生画集〃放在案头,看一眼就有一眼的酸热,翻一回就有一回的柔情;所以,我想,世间事大概都能从这里得到一些解释了。
我不是佛教徒,虽然因为是中国人,自然而然地对佛教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但却不是因为这样而感动的。我的意思是说:一本画感人之处,有时候是它的文字、有时候是它的内容、有时候是它的插画;而这一套护生画集感动我的地方,却是从第一集到第六集之间的五十年的时光和所有的沧桑。
想一想,五十年的岁月里,一个艺术家大半生的时间,都是为了还一个许下的心愿而努力;努力地搜集材料、努力地构思、作画、配诗;所为无他,只因为曾经答应过一句话:〃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只因为要向他年轻时就跟随着的老师表达他的敬意与爱意,于是,从卅一岁画到七十八岁。想一想,大半生的时间,都在为了实践一个永恒而美丽的盟约,在升平时代,已经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了,更何况是身在五十年来的中国,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历经千劫百难的中国。
因此,艺术家所受的苦,也必更千百倍于常人所受的苦了吧?因此,这套画的最后终于能够出版,并且能够放在我们这么多中国人的案头,应该也可以算做是一个神话般的奇迹了吧?但是,你能说它只是神话而已吗?在这么多寻找它、推介它、印制它、保存它的有心人所做的种种的努力之后,你能说它仅仅只是神话而已吗?
要怎样来形容这些人的努力呢?我想,这世间一定有些事是我们所无法了解,最后恐怕也只有相信,是有一种超乎一切之上的力量在安排着我们所有的一切了吧。
丰子恺如果是在一九七五年以七十八岁高龄逝世的活,那么,他在一九二八年的时候应该是三十一岁。为了向他的老师弘一大师祝贺五十岁高寿'奇Qisuu。com书',他画成护生画集五十幅,请弘一大师题字五十页,就是整个事情的开端。
弘一大师在没出家之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位才艺超卓的李叔同先生,丰子他在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是他的学生,向李老师学习图画和音乐;大师出家之后,又能有机缘在一九二七年再拜大师为师正式皈依佛门,法名婴行。因此,弘一大师可说是丰子恺的经师与人师,而丰子恺对老师的服膺与尊敬,更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一九三一年冬,他画成护生画第二集六十幅祝弘一大师六十岁的寿庆,于是开始师生相约,以后每隔十年续绘一集,每集增加十幅诗与画,就是说:七十岁画七十张、八十岁画八十张、一直到第六集,一百岁画一百张算做是盟约的圆满完成。
然后,老师就去世了,然后,世乱如潮涌而来,第三集、第四集、第五集都勉强地在大陆或在海外印行了,在最后的几年,丰子恺不敢再信守十年画一本的盟约,不是为了不愿,却是为了怕〃不能〃。于是,他提前作画,悄悄地完成了百幅作品,因此而终于能够依约在第五十年时,出了第六集,纪念了弘一大师百岁冥寿,而作画的那个虔敬的学生,却早已在书出的四年之前去世了。为他印行四、五、六集的新加坡薝葡院的广治法师在第六集的序文上把整个五十年的经过细细写来,真是令人觉得心酸,而他在第五集的序文上记载了一、二、三集的散佚又复得的故事,又令人觉得安慰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