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过、想过,并且生活过的东西。
一九二六年,在他临死的前几个月,视力衰退得很厉害,然而,他还是常从画室的窗前远眺那一池的莲,画架上仍然是待完成的花朵。最后,完全看不见了,衰老的画家在黑暗中逝世,而在他周遭,他画的睡莲和他种的睡莲却依然光华灿烂。对莫内来说,他留下了一句让人无法忘记的话语:人的一生和创作的欲望比较起来是怎样的短暂和恍惚啊!
而这种创作的欲望,在每个艺术家的体内都是一种反复的折磨和诱惑,从来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完了的。也许在一件作品完成之后会有一种狂喜,但是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惶恐、犹疑和不满意,于是,为了想精确地表达出那一句已经说了一生的话,在彼岸的千朵睡莲有时候化身为魔鬼,有时候却是天神。
所有的艺术家都活在这两者之间。
美的来源
而这种精确性是无法替代的。
正如,你所爱的人在这世间是无法替代的一样。
你也许可以说:有谁的眼睛长得有点象他的眼睛,有谁的嘴唇长得有点象他的嘴唇,你甚至可以从一种相似的语言里想起一些有关他的笑诺和豪情,可以从一个相似的背影里重新感觉到一些曾经存在过的欣喜与落寞;可是,你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世间,〃他〃只有一个,一切都是无法替代的。
艺术品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太喜欢观众或者读者要求一个画家或者诗人解释他的作品。
也许,创作者可以回答一些问题,诸如创作的背景或者创作时所遭遇到的困难等等,也许他可以试着去回答一些这类问题。
但是,他不必去解释他自己的作品。
因为,那不是他的责任,也不是他的义务,他的责任与义务在创作的过程中就已经完成了,他想说的那一句话,在他的作品里就应该已经说出来了。
所以,假如观赏者明白了,就不应核发问,因为已经没有疑惑。而假如有了疑惑,必须要发问,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观赏者本身也许和创作者不是同类,(奇。书。网…整。理。提。供)所以没办法很清楚地进入他的内心。另一种是创作者本身的自我训练还不够,所以无法精确地表达出他内心原来想要表达的意念。在这个时侯,艺术家所要做的,也并不是用其他的言语来作补充,而是,必然是,要重新再来一次——再来画一张画,或者,再来写一首诗。
所以,创作者的责任与义务既然是尽心尽力地去创作,作品完成之后,他就有权利保持缄默。
分析与探讨,解释与批评都是别人的事,也因此,了解与误会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必然要同时遭逢到的两种命运,不管是对其中的任何一种,他都要学习来保持不受影响的心情,并且,继续保持那原有的缄默。一直到再下一张画,或者,再下一首诗。
更何况,最重要的是:在艺术品完成之后,有时候会有一些精确之外的感觉进入了画面的光影之间与诗句的段落之中,这种感觉甚至连创作者本身也不能预先察觉与把握,而这一种精确之外的恍惚,才是美的来源,美真正的容身之处。
美,其实是不可求的。
写给生命
1
我站在月亮底下画铅笔速写。
月亮好亮,我就站在田野的中间用黑色和褐色的铅笔交替地描绘着。
最先要画下的是远处那一排参差的树影,用极重极深的黑来画出它们浓密的枝叶。
在树下是慢慢绵延过来的阡陌,田里种的是蕃薯,在月光下有着一种浅淡而又细致的光泽。整个天空没有一片云,只有月色和星斗。我能认出来的是猎人星座,就在我的前方,在月亮下面闪耀着,天空的颜色透明又洁净,一如这夜里整个田野的气息。
月亮好亮,在我的速写本上反映出一层柔白的光辉来,所有精略和精密的线条都因此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站在田里,慢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心里很安定也很安静。
家就在十几二十步之外,孩子们都已经做完了功课上床睡觉了,丈夫正在他的灯下写他永远写不完的功课,而我呢?我决定我今天晚上的功课要在月亮底下做。
邻家的狗过来看一看,知道是我之后也就释然了,在周围巡视了几圈之后,干脆就在我的脚旁睡了下来。我家的小狗反倒很不安,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回家,所以它就一会儿跑回去一会儿又跑过来的,在蕃薯的茎叶间不停地拔弄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乡间的夜出奇的安静,邻居们都习惯早睡,偶尔有夜归的行人也只是从田野旁边那条小路远远经过,有时候会咳嗽一声,声音从月色里传过来也变得比较轻柔。
多好的月色啊!满月的光辉湿润着整块土地,土地上一切的生命都有了一种在白昼时从来也想象不出的颜色。这样美丽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既不虚幻也非梦境,只是让人无法置信。
所以,我想,等我把这些速写的稿子整理好,在画布上画出了这种月色之后,恐怕也有一些人会认为我所描绘的是一种虚无的美吧。
我一面画一面禁不住微笑了起来。风从田野那头吹过,在竹林间来回穿梭,月是更高更圆了,整个夜空澄沏无比。
生命里也应该有这样一种澄沏的时刻吧?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只是一笔一笔慢慢地描摹,在月亮底下,安静地做我自己该做的功课。
2
对着一班十九、二十岁,刚开始上油画课的学生,我喜欢告诉他们一个故事。
这是我大学同班同学的故事。我这个同学有很好的绘画基础,人又认真,进了大学以后发愿要沿着西方美术史一路画下来,对每一个画派的观念与技法都了解并且实验了之后,再来开创他自己的风格。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画出真正扎实的作品来。
一年级的时侯,他的风景都是塞尚的,二年级的时候,喜孜孜地向我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