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臆测的史前景象后,我们进入信史时代。大约五千年前,人类开始留下文字记录和大量的艺术作品,这些更确实的材料,让我们更进一步了解人类文化。我们从这些文字记录和艺术品中得知,舞蹈仪式一直延续到文明初期,也就是农业、城市、社会阶级兴起,以及开始书写的时期。在古代两河流域、希腊、印度以及巴勒斯坦的考古遗迹中发现的器皿和壁画上,人们描绘列队或绕圈的舞者。在远古中国,乡村的男女分别列队跳舞,进入信史时代后,狂喜仪式也出现了。法国历史学家葛兰言(MarcelGranet)是汉学家,他写道:
冬季的庆典充满戏剧化的场面,参加者常常显得异常兴奋。即使在孔子时代,这些参加的人都像“发狂”一样(觉得被圣灵上身)……陶鼓声带动舞蹈,直到狂热的境界,酒精更助长气氛。降魔者(巫师的一种)则穿着动物的毛皮,模仿动物跳舞。[11]
在古代近东区,《旧约圣经》清楚指出,古希伯来人坚持传统,很享受他们的庆典舞蹈,通常也会饮酒设宴。例如《出埃及记》中,女先知米里暗“手持铃鼓,所有女人也拿着铃鼓随着她跳舞”。当以色列军队战胜非利士人返乡时,“妇女们从以色列各城里出来、欢欢喜喜、打鼓击磬、歌唱跳舞、迎接扫罗王”。(《撒母耳记上》,第十八章第六节)我们不确定,当时官方准许的舞蹈和仪式是否够热闹,足以成为狂欢派对。某位历史学家的看法是“以色列的先知不懂得纵情作乐,投入热情的狂欢仪式”,而是“保持冷静,有时候如瘫痪般,只等着看见、听见神的话语”。[12]但如同加芬克尔所观察的,希伯来文中bag一字同时有“庆典”与“围成一圈”的意思,表示许多犹太传统庆典的原始形态就是围成圈跳舞。[13]
毫无疑问地,希伯来人有集体狂欢的传统,但很少得到官方的允许。事实上,我们只能从反对狂欢的人那里得知相关讯息,也就是耶和华的信徒所写的《旧约圣经》。书中记载,以色列地区土生土长的迦南人有传统的多神信仰,膜拜两河流域中心的神灵,例如暴风之神巴力(Baal)和女神阿娜特(Anat)、亚舍拉(Asherah),这些信仰的特色应该就是集体狂欢仪式,只是我们不清楚活动的目的。经文里头直接或间接提到,这些仪式含有偶像崇拜、饮酒无度、放纵性欲等行为,可能还有活人献祭。比如说,亚撒王的祖母是太后,她崇拜女神,所以亚撒王贬了她,说她“不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造了可怕的偶像亚舍拉”。[14]虽然无法得知这些严厉的控诉是否属实,但一代又一代,有些事从未中断,威吓着耶和华的信徒。摩西宣布,仅能崇拜唯一的神耶和华,数个世纪后,仍有先知大声疾呼,要人们放弃老旧的迷信。但希伯来人继续堕落,有证据指出,直到公元前五世纪,还有人在举行被禁止的拜神仪式。[15]
通常大家都认为,古希腊人最具理性、最能代表西方文化,但反倒是他们留下清楚的证据,让我们了解那些“危险的”、“会造成社会分裂”的狂热仪式。不管是狂欢、随性,或是高尚的跳舞,在古希腊社会中,都是重要又核心的活动。年轻男子或女子各自结群、或混在一起行进或绕圈,享受跳舞的乐趣。人们固定举行庆典,偶有特殊事件,如战争胜利、拜神,甚至只是为了好玩,也会大肆庆祝。[16]神话中,忒休斯(Theseus)带着他从米诺陶(Minotaur)救出来的年轻男女,围成圈,跳着“鹤舞”,模仿这种快步涉水的鸟。[17]从荷马描述的英雄时代,我们可以得知,希腊的年轻人在各种场合跳舞——婚礼、收成,或只是发泄他们青春的精力。希腊人认为“跳舞”(choreia)一词,必定源于“喜悦”(chara)。[18]阿喀琉斯盾牌上的图案不是什么可怕的敌人,而是军队里思乡的同袍看了必定认为是希腊精髓的东西:
年轻人在跳舞,还有未婚女性在求爱,彼此的手搭在对方的手腕上……他们灵巧的双脚,轻盈地绕着圈跑着……不久,他们列队,面对彼此,周围都是成群的围观者,一起开心地跳舞。一旁,圣洁的乐手弹奏着七弦琴,场中有两个人飞舞着,带领着大家的舞步。[19]
舞蹈也是希腊艺术常见的主题。工匠常用跳舞的图案来增添器皿的光彩,希腊古典时期最棒的戏剧也是充满合唱、舞蹈的音乐剧。事实上,“悲剧”(tragedy)一词是延伸自“公羊”和“歌曲”这两个词。最初,合唱团是由穿着羊皮的男士组成,模仿半人半山羊的森林之神萨梯(Satyr),萨梯会跳舞来娱乐他的主人——酒神狄俄尼索斯。
现在我们只能猜想,古希腊的宗教信仰是“跳舞教”,后来欧洲人游历世界所遇到的“野蛮人”中,也常出现这些仪式。如同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Huxley)所观察的:“比起其他活动,舞蹈仪式所提供的宗教体验似乎更令人满足、更有说服力……人类使用肌肉的时候,最容易感知神的旨意。”[20]
古典学家莉莲·劳勒尔(LillianLawler)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著作中提到,狂热舞蹈毫无疑问是希腊的主要传统之一。以女神阿尔忒弥斯(Artemis)的信仰为例:阿尔忒弥斯是繁衍与狩猎之神,在希腊南部阿尔忒弥斯神殿中,科学家发现了定音鼓。根据劳勒尔的看法,这个乐器,“有助于带动狂热气氛”。在斯巴达,人们祭祀阿尔忒弥斯时,跳起舞来特别狂野。但我们不知道这是宗教的缘故,还是当中隐含的性诱惑。祭典里女人和女孩只穿着露肩的袍衣,跟性感睡衣没什么两样。[21]
在古代的西方世界,狂热仪式崇拜的神明各式各样:希腊有阿尔忒弥斯、德墨忒尔(Demeter);在罗马,有来自埃及的伊西斯(Isis),以及大地之母西布莉[Cybele,在小亚细亚一带则称为玛格那·玛特(MagnaMater)],在波斯则有密特拉(Mithras)。有个希腊神明,祭祀他时一定得有狂欢仪式,不能省略。若不顾他的要求,人们将经历比死亡或肉体折磨更可怕的命运。抗命的人会被逼疯,然后杀了自己的小孩。这个神明是狂欢与恐惧的根源——狄俄尼索斯,在罗马被称为巴克斯(Bacchus)。他掌管世间的庄园和葡萄酒,在灵性上的职责是统辖“晚会”(orgeia),字面的意思是,晚上在森林举办的仪式,从“纵酒狂欢”(orgy)一词衍生而来,膜拜他的人会跳舞跳到出神。希腊人如此需要信仰众神,便是告诉我们,在他们的世界中,体验狂热非常重要。他们的众神包括了爱之神、战争之神、农业之神、金工之神、狩猎之神,他们需要这些具有人身人脸的众神明,给予他们狂喜的感受。
比起当时其他的神,狄俄尼索斯对人一视平等,非常平易近人,不管是有权有势的人或是穷人,都可以加入教团(Thiasus)。[22]尼采想象他的祭拜仪式是:“奴隶以自由之身前来。人与人之间,一道道僵硬、仇视的藩篱都粉碎了,社会已存的、统治者竖起的高墙都会倒下。”[23]欧洲古典学者之中,尼采特别强调古希腊戏剧源于狄俄尼索斯。尼采发现,高尚的希腊艺术背后的灵感来源是如此疯狂、热情,就理论上他大胆推测,器皿表面上画的不只是不朽的对称图案,还有狂野的舞蹈。尼采认为,神明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想借着舞蹈的律动,从“个人存在的恐惧”中,解放人的灵魂,与“神秘的太一”融为一体。[24]
女人与狄俄尼索斯最为相应,与女信徒的关系最为密切。但在这里要特别强调,男性也会膜拜他,比如乡村庆祝酿酒收成,或是为了表达对神的敬意而畅饮狂欢等。只不过在当时禁止女人参与公共事务的希腊城邦,狄俄尼索斯对女人特别有吸引力。当男人谋划战争或研究哲学时,女性的活动多半被约束在家庭中。男孩在襁褓中,还无法感受参与公共事务的乐趣与挑战时,被称为“活在黑暗当中”。在希腊的许多城市,女人喝酒甚至是不被允许的。[25]
女信徒祭拜狄俄尼索斯,最恶名昭彰的是冬季舞蹈的庆典,在现代人的眼里,那就像女人暴动、胡乱演出的话剧一样。从神话的观点来看,这些女性是被神“召唤”,才放下她们的纺纱,抛弃她们的小孩,跑出家门到山上去,披着小鹿皮,发狂地跳舞。这些酒神的女信徒,在狄俄尼索斯的祭祀仪式中,披头散发、挥舞着酒神杖(thyr-sus,上头以松果装饰),穿越森林,呼叫着神的名字或大喊着“呦咿”,最后到达希腊人所谓“迎接神灵进入体内”[enthousiasmos,编按:即热情(enthusiasm)的字源]的状态,也就是我们现代许多文化中常出现的“附身”现象。这不是神话里才有的场景,在某些时节与地点,官方会允许人民举办冬季庆典,例如每两年在寒冬中举办一次。公元二世纪的希腊作家保塞尼亚斯(Pausanias)叙述过,曾有一群女信徒登上八千英尺高的帕纳塞斯山(Parnassus),简直和了不起的运动员一样,而且是在冬天。希腊历史家普鲁塔克(Plutarch)也描述了一群女性祭祀者被暴风雪困住,必须派遣救援的故事。[26]
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拜无种族界线。根据考古学家阿瑟·埃文斯(ArthurEvans)的研究,和狄俄尼索斯相似的祭神仪式遍布方圆五千英里,从葡萄牙,经过北非到印度,神的名字也大有不同,包括巴克霍思(Bakkhos)、潘(Pan)、希德鲁(Eleuthereus)、米诺陶(Mino-taur)、萨巴兹乌斯(Sabazios)、伊努(Innus)、法乌努斯(Faunus)、普里阿普斯(Priapus)、利贝尔(Liber)、阿蒙(Ammon)、奥斯(Osris)、湿婆(Shiva)、科尔努诺斯(Cerenunnus)。我们还可以加上伊特鲁里亚文化(Etruscan)对狄俄尼索斯的称呼:法福朗司(Fu-fluns)。[27]意大利作家罗贝托·卡拉索(RobertoCalasso)将印度史诗翻译得很好,他描述印度的湿婆神:“这个陌生人,这个偷走女人的小偷,这个规范和制度的敌人,这个喜欢死人骨灰的游民,贱民中的贱民把他的话当圣旨,这个有时看来疯狂,又带点猥亵,把头发留得跟女人一样长的人。”[28]根据公元前四世纪住在印度的希腊人记载,湿婆神和狄俄尼索斯一样,也和酒有关,他的祭典“在种葡萄的山区特别盛行”。[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