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两天,这日下午两人到达一个名为潘镇的小城。追捕王带着小弦到一家酒楼中,叫一壶茶,几碟小菜,慢慢品茶吃菜,状极悠然。
小弦奇道:“现在才是申时初,根本不到用饭的时候,为什么突然不走了?”追捕王淡淡道:“再往北行五里,就到京师了。”
小弦一惊,原以为远在天边的京城居然就已近在眼前。追捕王经过那日在树林中的“暗算”后,虽没有找小弦的麻烦,但这两天里处处小心提防,根本找不到下药的机会,难道就这样被他“押”往京师么?纵然能平安见到林青,亦是灰头土脸、毫无面子。他口中道:“你答应我,一到京师就去找林叔叔,可不能说话不算数。”追捕王点点头:“我答应过的话,必会做到。”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林青,小弦心痒难耐:“那我们快走吧。”
追捕王低声叹道:“你可知许惊弦如今已是京师中的风云人物,人人欲得之而后快。你若是就这般入京,只怕还不等见到暗器王,就被人撕成几块了。”若是以往,追捕王定会对小弦以“小鬼”相称,并且伴着一丝不屑的冷笑,但经过上次“树洞取物”的教训,他心下对小弦却大大尊敬起来,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莫名畏惧,所以用他的大名“许惊弦”相称。
小弦惊喜交集,只当追捕王讽刺自己:“梁大叔不要笑话我。”
追捕王一笑不语,他所说的确是实情,但现在还不到对小弦摊牌的时候,须得想个方法先通知泰亲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弦藏在京师郊外某处,既免得引起京师各势力的怀疑,亦不必违背自己的誓言。只不过小弦古灵精怪,不敢稍离他半步,实是分身乏术。所以先到这个京城郊外的小镇上,最好能遇见泰亲王的手下,替自己通风报信。
小弦猜不透追捕王的心思,望着桌上那壶清茶发呆:这或许就是自已下药的最后机会,但在处处防范的追浦王眼皮底下,又如何能做到?
忽听酒店外一阵喧哗,一位胖和尚出现在店门口,手中托着一个斗大的钵孟,身后还跟着十余个衣衫槛褛的叫花子,把店门堵得严严实实。
店小二连忙迎出来:“这位大师有何指教?”胖和尚双掌合十:“贫僧给施主请安了。”他看样子三十余岁的年纪,身躯既高且壮,普通人不过到他胸前,此刻一个人就几乎堵住了整个店门,却是一脸谦恭,声音亦是平和有礼,极慢极稳,若只闻其声,断然不会想到竟是从这样一个魁梧的身体中发出来的。
店小二连叫不敢当:“大师是要化缘,还是要做法事?”胖和尚淡然道:“贫僧化酒肉缘。”
店小二一呆,从未听说过不食荤腥的出家人化什么“酒肉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店主人颇有见识,瞧出这和尚有些来历,举手相请:“呵呵,本店素食酒肉俱全,还请大师堂内坐。”
胖和尚摇摇头:“出家人不便公然破戒。”他说得心平气和,似乎只要不是“公然”,出家人破戒乃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之事。
店主人略略皱眉,吩咐店小二道:“去切两斤牛肉,再拿一壶好酒来。”他又问胖和尚道,“大师请稍待,却不知大师如何称呼?”“名号皆空,施主无须知晓。”胖和尚并不报上法号,又摇摇头道,“施主太过小气了。”
店小二再也忍不住,开口斥道:“你这和尚武贪心,吃酒吃肉不说,我家掌柜好心施舍,还要嫌少么?”“阿三不得对大师无礼。”店主人喝住店小二,又对胖和尚赔笑道:“不知大师要多少酒肉才够?”他精于世故,早瞧出这胖和尚绝非善类,不敢开罪。
胖和尚道:“门外这十几位皆是深具慧根之人,亦要请施主布施。”他口中所指“深具慧根”之人,竟就是那十余个形貌猥琐的叫花子。
店主人无奈,只好又命人多拿三十斤牛肉与一坛好酒来。那店小二在一旁神情不忿,口中犹是嘟囔不休。
胖和尚忽望定他:“施主要小心。”店小二没好气:“我小心什么?”胖和尚低声道:“小心近日有血光之灾。”
店小二先一怔,两道眉毛渐渐竖起,微蕴怒意。那店主人连忙喝住他,对胖和尚拱手道:“大师不必与他一般见识。”胖和尚却只盯住店小二不放:“施主如愿破财,就可消灾。”
店主人以眼色止住几乎要破口大骂的店小二:“还请大师指点,如何破财如何消灾?”胖和尚缓缓伸出右手:“二两银子。”他的右手赫然只有二根指头,食指与无名指俱不见,而且每根指头都极短极粗,似是被切去了一节。店小二本还要再说,看到这只可怕的右手,面色微变,不敢开口。
店主人连忙掏出三两银子,赔笑道:“还请大师笑纳。”胖和尚却仍是不依不饶:“破财的应该是他,不是你。”店主人叹道:“大师放心,这三两银子必会从他今后的工钱中扣除。”他又一拉店小二,“还不快谢谢大师。”
店小二无奈,躬身一礼:“多谢大师指点。”胖和尚微微点头:“此乃出家人的本分,施主不必客气。”
从头至尾,他都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声调,态度亦是始终如一的谦恭,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从骨子里发出的骄狂之气,似是天下万物皆不瞧在眼中。堂中食客面面相觑,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由放低了三分。
送来了牛肉与美酒,胖和尚却不分给那些叫花子,而是拿起牛肉放在自己手中的大钵里。说来奇怪,那钵虽然不小,看样子最多仅能放下十余斤牛肉,也不知胖和尚用了什么方法,这边拍拍那里按按,竟将三十斤牛肉尽皆放于钵中。然后才伸出只有三只指头的右手,轻轻一勾,将一大坛酒挑在小指上,施施然走到酒店外的一堵破墙边,盘膝坐下,将一大坛酒放在身前,对那些叫花子招呼一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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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叫花子顿时一拥而上,争抢那一坛酒。只要能抢到一口酒喝,便可从胖和尚手中分得一块肉,看来是与胖和尚有言在先。胖和尚不急不躁地望着一群乞丐争酒,浑如讲经说法般端然静坐,面相庄严。
小弦看完这一幕,忍不住低声道:“这和尚倒是有趣,就是化缘时好像太嚣张了一点。”
追捕王却是一脸凝重:“无念宗的和尚皆是这个模样。”他眉头略略一沉,喃喃道,“暗器王此次入京,天下武林闻风而动,竟然连祁连山的无念宗也来凑热闹了。”小弦似有所悟:“嗯,是了。林叔叔与明将军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谁都想亲眼目睹他们的决战,好增长一些见识。”他转念想到自己也会参与其中,兴奋得手舞足蹈。
追捕王一叹不语。京师形势复杂,派系林立,暗器王与明将军一战不但关系着两人的声望,诸方势力亦都想趁此机会扩充实力,独揽大权,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有些江湖客确是为了一睹暗器工与明将军的风采而赶赴京师,但更多的只怕是为了“名利”二字,伺机投靠某方势力,绝非小弦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道理却不必对小弦明言了。
小弦又问道:“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无念宗,看那店掌柜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莫非很了不得?”追捕王随口道:“行走江湖,最忌得罪僧尼道等出家之人。那店主人见多识广,何况那和尚所要不多,何苦生事?”
小弦嘻嘻一笑:“我看那胖和尚又喝酒又吃肉,还道是个狠角色。瞧他伸出三个指头以为要敲诈三百两银子,谁知只是区区三两。恐怕他也颇为心虚,不敢狮子口大张,漫天要价……”
“无念宗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所以才有‘无念’之名。每次‘化缘’皆是看人行事。遇见王公贵族,要价成千上万,若遇见普通百姓,有时不过几枚铜钱便了事。”追捕王漠然道,“无念九僧各有惊人艺业,却偏行那诡秘之事,常常借化缘之机勒索百姓,虽然每次皆适可而止,可若不答应他的要求,却决不肯甘休。记得那年碧寒山庄少庄主娶亲,却有一个癫头和尚以重塑佛像金身为名,说什么佛像差一只右眼,唯有新娘子头上那颗夜明珠才最有佛缘。先不说那颗夜明珠乃是少庄主赠给新娘的定情之物,只凭碧寒山庄威震陕甘的名头,又如何肯给他?那癫头和尚也不动粗,却在喜堂上坐起禅来,碧寒山庄中一十余名武功高强的弟子合力也抬不动他。这一坐就是大半天,眼见吉时将过,又不能把他一刀杀了,冲了喜事,无可奈何之下亦只好把那颗夜明珠给了他,亲事方才如期举行。那名癫头和尚正是无念宗的三僧谈剑。无念宗行事难缠,由此可见一斑。”
小弦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心悸,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遇见这样不讲理的和尚,也只好忍气吞声,继续问道:“他又怎么把那三十斤牛肉都塞到那……大碗里?”小弦不识僧人化缘的钵盂,权以“大碗”相称。
追捕王嘿嘿一笑:“无念宗的‘须弥芥纳功’仅用于一盘牛肉上,倒也算是稀奇。”小弦也不懂什么叫“须弥芥纳”,眼珠一转:“看来这胖和尚果然很厉害,梁大叔可打得过?”追捕王傲然道:“总不会轻易输给他。”
小弦听追捕王的语气,亦无必胜把握,一时计上心来:这胖和尚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若能让他与追捕王打一架,自己便有机会浑水摸鱼了。他喃喃道:“你不是号称捕王么?便由他这般飞扬跋扈,欺负百姓?”
追捕王隐隐察觉到小弦的心思,面色一沉,低喝道:“找们有正事在身,岂可不分主次?你若是想惹是生非,我可不饶。”小弦吐吐舌头,连吃几颗花生米堵住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