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晓霜见梁萧遍体鳞伤,当真心如刀绞,一咬牙,掏出解药,想给公羊羽服下。贺陀罗遥遥觑见,忽地使出“虚空动”,一晃数丈,抢到她身后,一拳飞出。梁萧无力起身,徒自怒喝,却无法救援。
花晓霜但觉劲风袭体,不由得身向前倾,忽然肩头一紧,被人抓住,向前拖了四尺。贺陀罗拳风落??,激得尘土四溅,抬眼一瞧,只见公羊羽昂然而起,不觉吃了一惊,手足齐动,似欲前奔。公羊羽正要拆解,哪知贺陀罗身子一躬,忽地变进为退,向着松林蹿去。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竟会逃走,一跌足,正要追赶,忽见九如振衣而起,大喝一声:“臭毒蛇,哪里走?”迈开大步,追将上去,刹那间,只见两人一前一后,如流星赶月一般,钻进黑松老林,须臾不见。原来,公羊羽、九如内力深湛,趁着梁萧拖住贺陀罗,都在全力逼除迷药,此时各自功行圆满。
忽赤因与剩下的两名胡人见状,纷纷拔腿便逃,公羊羽青螭剑握在掌心,纵上前去,刺倒两名胡人,眼看忽赤因脚步如飞,已在十丈之外,当下大喝一声,软剑化作一道电光,脱手而出,正中忽赤因后背,嗡的一声,将他钉死在地上。
公羊羽上前拔出剑来,回望梁萧,一言不发。梁萧心道:“他此时出手,恐怕我十招也接不下。”惨然一笑,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默默护住胸腹。公羊羽剑尖微颤,发出一声嗡呜,不料人影一闪,花晓霜扑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腕,急道:“萧哥哥,你快走!”她犹恐不足,张开小口,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公羊羽似欲挣开,但终究长叹一声,垂下手去。
梁萧的泪水如两道清泉,化开脸上血迹,点点滴滴落在地上。他呆了一阵,转身扶起明三秋,目光一转,凝注花清渊,道:“天机宫今日所赐,梁萧决不敢忘。多则十年,少则八载,必当登门奉还。”花清渊等人正以内力抗拒药性,闻言均是一惊,公羊羽双眉陡立,正要说话,却见梁萧一瘸一拐,已然走得远了。
花晓霜望着梁萧背影消失,心神一弛,蓦地浑身虚脱,靠着公羊羽,瘫在地上。
忽见九如大步转了回来,转眼一瞧,不见梁萧尸体,方才放心,问道:“那小子呢?”公羊羽冷笑道:“放他走了。你追得人呢?”九如啐道:“那厮逃命功夫倒是一流,急切中追他不上。和尚心挂此间,暂且放他一次。”公羊羽哼了一声,瞪着花晓霜道:“小丫头,你既然遂了愿,就快将地上的人救醒。”花晓霜掏出解药,却双腿发软,无力站起,公羊羽只得亲自施救。顷刻解药用尽,所幸常宁所用也是“神仙倒”,九如在丧命胡人身上搜出几瓶解药,给众人服下。
群豪虽然中毒,却多未昏厥,前后之事,俱都瞧得明白,端地好生无趣。花无媸恼羞成怒,对花晓霜冷笑道:“敢情你拜吴常青为师,就学会了使毒吗?哼,好大本事,看来天机宫这座小庙,养不了你这座大菩萨了,从今往后,你所作所为,都与天机宫再无干系。”花晓霜低头不语,花清渊夫妇虽怜女儿为情所苦,不得已而为之,但以下犯上,终究理亏,是以也不敢多言,只盼花无媸怒气平息,再与她祖孙开解。
东西之盟落得如此结局,群豪心灰意冷,均向云殊辞行。云殊心中渐愧,也无颜挽留。不消半个时辰,数百豪杰星散四方,再无一个留下。云殊见得群豪走净,心中怨苦,不禁落下泪来,天机宫众人瞧在眼里,无不叹息。花慕容面冷心软,想要劝慰他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听公羊羽道:“哭什么?汉高祖有白登之辱,曹孟德有割须之恨,古今豪杰都难免困窘,唯有锲而不舍,方能成就大功。你这般哭,能哭死胡虏,振兴华夏么?”云殊一惊,匆忙收泪,公羊羽拈须叹道:“你虽然误信奸人,几乎害了大家,确是不对。但与梁萧一比,也只算小过,梁萧失了大节,错恨难返。所以说,小错可免,大关节上定要把持得住。”云殊颔首称是。
九如啐道:“放屁放屁,又臭又空。”公羊羽只是冷笑,心中却挂着梁萧临走时抛下的话,暗暗发愁:“那小子现今已那般厉害,十年后不知如何了得?届时若要寻仇,天机宫之中,只恐无人抵挡得住。”想着大有悔意。
此时天色渐明,众人寻了一处小镇住下。公羊羽来得晚,不知云殊与明三秋动手始末,当即问起,云殊照实说了。公羊羽便将他叫到僻静处,替他疗伤。九如不愿与诸人同住,自与花生出去化缘。花晓霜独处其中,因花无媸余怒未消,宫中诸人也都不便与她说话。
花晓霜闷闷不乐,想起梁萧重伤在身,更添忧愁,转入厢房躺了一阵,却无法人眠。呆了一阵子,又起身出房,却见凌霜君搂着花镜圆,低声哄他睡觉,花清渊也在旁抚着婴儿小脸,眉间露出笑意。花晓霜瞧了片刻,心中没得一酸:“爹妈有了弟弟,我已是多余之人,留在这里,好生无趣。”当下举步出门,凌霜君忍不住问道:“霜儿,你去哪里?”花晓霜未及答话,便听花无媸冷冷道:“她用毒恁地厉害,哪里去不得?”花晓霜鼻间酸楚,也不回头,来到户外,瞧得白痴儿正懒懒地晒太阳,瞧见主人,颠颠地跑过来,花晓霜将它搂住,想起梁萧,又不觉堕下泪来。金灵儿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钻进她怀里,这猴儿通灵,见她落泪,便拿毛茸茸的小脑袋给她蹭去泪水。花晓霜不好拂它之意,只得叹一口气,收泪站起。
她漫无目的,沿大路走了七八步,忽听得低低呻吟,当下快走几步,遥见前方拐角处,坐着一个衣衫槛楼的老妪,捂着心口,愁眉不展。花晓霜虽在困窘之中,也不失医者天性,上前道:“老人家,你哪里不舒服?”那老妪道:“心痛得厉害。”花晓霜拉起她的右手,正要把脉,却见那段手腕光洁如玉,不觉惊道:“你……”话未出口,腰上一麻,身子顿时软倒。只听那老妪咯咯一笑,笑声清脆异常。金灵儿见主人被擒,吱得一声,伸爪便去掏老妪胸口,老妪骂声“小畜生”,一挥手将它扫了个筋斗,滚了一转,便不动弹,这时忽觉疼痛,低头一看,却见白痴儿死咬住自己足踝,顿时心头怒起,一脚踹在白痴儿头上,那狗儿头开脑裂,当即毙命。花晓霜见状,不由得芳心欲碎,泪如泉涌。忽听耳边风响,那老妪抓着她发足狂奔。不一会儿,已到汉水边上。
老妪见无人追来,停下身形,拧了晓霜面颊一把,拍开她哑穴,咯咯笑道:“小贱人,总教你落到我手里。”花晓霜正觉她声音耳熟,忽见老妪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羊脂玉般的俏脸,花晓霜失声道:“韩凝紫,是你……”韩凝紫笑道:“亏你还认得我?”忽地手起掌落,重重抽了她一记耳光,花晓霜口鼻间顿时鲜血长流。
韩凝紫面色忽转狰狞,咬牙道:“凌霜君那贱人与那负心汉子竟敢恁地亲热,哼,把他们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她一边骂,一边掐住晓霜脖子,花晓霜一阵气紧,耳中嗡嗡作响,隐约听得韩凝紫恨声道:“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气。”话音未落,小腹已重重吃了一脚,花晓霜只觉五腑六脏都似挤在一处,喉头发甜,吐了一大口鲜血,又昏过去。
梁萧抱着明三秋走了一程,寻一处寺庙住下。他随花晓霜行医已久,略通医道,便按药理配了几剂药物,外敷内服。过了七八日,二人伤势渐好,彼此谈论学问,大感投契,明三秋笑道:“梁兄弟,你我当日在灵台交手,何尝想到今日,世事难料,莫过于此!”梁萧点头称是。
又过月余,二人伤势痊愈大半。这一日,天光甚好,梁萧沿寺中回廊散步,见廊侧粉壁上镶了一面铜镜,料是寺中僧人整饰衣冠之处,他对镜自照,脸上刀疤宛然,心知这疤痕太深,恐是除不去了,即便除去了脸上的伤痕,心上的伤痕却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想着备感凄凉,又行数步,忽见壁上墨迹斑斑,题了数行字:“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业何处,黄州惠州詹州。”
梁萧将这诗默念数遍,心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业,却又在哪里?是天机宫,是襄阳,还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蓦然间,只觉此生于国于家,一事无成,顿生出茫然之感,怔忡片刻,转回禅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余相聚,小弟受益匪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时此地,就此别过。”明三秋不舍道:“你去寻霜小姐么?”梁萧道:“我去寻她,势必又有一场争斗,还是不去罢了。”明三秋奇道:“那你当日为何放下那般硬话,以十年为期,向天机宫寻仇。”梁萧道:“花晓霜背弃父母亲人,拼死救我,必受责罚。我这般一说,他们顾忌于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么老弟有何打算?”梁萧道:“小弟也是不知,唯有走一步瞧一步;来日有缘,与明兄重会于江湖之上,必当把酒言欢,再叙别情。”长身一揖,径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见,始才一声叹息,向东南去了。
梁萧平生身不由主,俱随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无牵挂,却又心生茫然。如此漫无目的走了二十余日,遥见前方涌来无数难民,一问才知黄河又度决堤。他登高望去,果见遍地黄水乱注,万顷良田尽成泽国,数十万灾民星散蚁聚,挣扎呼号,哀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