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战绩有时很难区别将领们的优劣,比来比去,人们会发现陷入到循环往复的套子里。就拿高欢、宇文泰时代的将领来比较:高欢败在韦孝宽手下,韦孝宽战不过斛律明月,斛律明月又斗不过侯景,侯景玩不过慕容绍宗,慕容绍宗却离奇死于围攻王思政的战斗中,而王思政又为高澄所擒,高澄和父亲高欢打一仗想来必败无疑。决斗和战争是两回事儿,决斗公平,拳击比赛甚至要求体重相当。战争则没有公平可言,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太多,孙子兵法讲,道天地将法。但是,克星依然存在,比如侯景的克星慕容绍宗堪称东魏帝国将领中的鬼才。
蒜者算也
高澄任命叔叔高岳为大都督,潘乐为副将总督各路军队发动反击。反击大军除斛律金镇守北疆,段韶留镇晋阳外,几乎荟萃东魏国名将精英,彭乐、刘丰生、斛律光、张恃显等人榜上有名。
高岳由韩陵山大战的小将逐渐成长为成熟的将领,高氏家族成员身份足以镇住各路英豪。潘乐则是六镇名将,19岁便在葛荣帐下封王,跟随高欢经历大小战阵。两人配对已然是最佳搭档。
陈元康摇头道:“此二人不是侯景的对手。”
高澄实在想不出谁可以替代二人,只得问道:“那你说谁能打败侯景?”
陈元康没有回答高澄的问题,反问道:“先王怎么说?”
经陈元康提醒,高澄猛然想起一个人。高欢临终前留下话,只有慕容绍宗才能打败侯景。这一段时间发丧、谋反、暗杀、善后忙得高澄晕头转向,竟把父亲这么重要的遗言忘到脑后去。高澄正待发话,忽然又闭紧嘴巴。
陈元康见高澄欲言又止,忙道:“潘乐固然久经战阵,但他反应迟钝,对阵一般将领倒也绰绰有余,打侯景恐怕误事。先王遗命任用慕容绍宗,主公若用,侯景不足忧。”
高澄摆摆手说道:“我不担心慕容绍宗的能力,先王看人不会出错。只是用慕容绍宗必然格外提拔,绍宗长年在地方带兵,现在这种形势下召入京城,他会不会害怕,万一叛乱那可画虎不成反类狗。”
高澄担心不无道理,现在邺城正在大杀保皇派,这个时候告诉常年得不到升迁的慕容绍宗进京升官领赏,人家相信吗?就怕官印没拿到,脑袋先丢掉。
陈元康微笑道:“主公大可放心,绍宗知道元康蒙主公信任,前些日子派人送我黄金。”说到这儿,陈元康发现高澄脸色一变,赶紧继续说道:“当下正值人心不定的关头,我怕严词拒绝会引起疑心,故而暂时收下黄金并写了回信。主公尽管任用,不必担心。”
高澄神色缓和下来,早听说陈元康爱财如命,收受贿赂,正所谓贼不打三年自招。不过,想想他的话不无道理,再者说爱财之心人皆有之,不爱财当官做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吗?貌似说出来没人信。
朝廷使者到达慕容绍宗官衙,慕容绍宗正在照镜子。这位慕容鲜卑硕果仅存的后裔自诩王佐之才,年近半百仍然挂职一州刺史。仕途挫折不能怨保错人,他曾是尔朱兆最信任的谋主。若非尔朱兆不听话,高欢岂能崛起,人头不过囊中之物。最清楚慕容绍宗本事的人即是高欢。高欢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亦非轻信之辈。慕容绍宗搞不明白,为何高欢会听信他人谗言不用自己。慕容绍宗任青州刺史时有人对高欢说:“慕容绍宗登广固城长叹‘大丈夫有复先业理否?’”广固城曾是慕容南燕国的都城,身为慕容恪的子孙凭吊祖先的辉煌遗迹并不过分,至于那句话完全无中生有。从此,高欢不再信任他,东西魏历次大会战均无缘参与。作为一名渴望建立功业的战将心中难过和愤懑可想而知。他做过最大的官不过御史中尉,此后僻居徐州任刺史。南北朝的州划得很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州,州刺史算不上地方大员,都督诸州军事和行台才是。
最近几天慕容绍宗忽然有些开窍,高欢不用自己是否与侯景有关。他最了解侯景的本事,知徒莫如师。他做过侯景的师傅。侯景不读书,酷爱排兵布阵,在尔朱荣帐下当差时常请教慕容绍宗兵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慕容绍宗对侯景军事上的天赋大为惊叹。侯景不仅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时间一长,慕容绍宗反过来请教侯景一些军事上的难题。
放眼东魏国,堪与侯景对敌的人只有慕容绍宗。心机深沉的高欢是否把自己压下不用而留给儿子高澄用。于是,前些日子慕容绍宗派人给高澄身边的大红人陈元康送礼试探。从陈元康回信的字里行间,慕容绍宗感觉战争和功业离自己越来越近。
慕容绍宗轻轻拢拢头,盯着镜中鬓角的白发。头上白发二十岁就有了,古人称少白头为蒜发,蒜者,算也,他就是天生的谋略家。慕容绍宗轻叹道:“有人少年得志,有人大器晚成。我算什么呢?早早成了名,这功业么?恐怕应在狗儿身上啦!”
慕容绍宗快马赶到京都,东魏各路军队集结郊区,粮草辎重堆集如山,一副打大仗的架势。高澄秘密召回留守晋阳的将军段韶,加之前来报道的慕容绍宗,邺城一时名将云集。
高澄派出十万军队,大军增设一个作战指挥部,指挥部由三人构成,大都督高岳、东南道行台慕容绍宗、军司杜弼。指挥部的设立上高澄煞费苦心。三人并无明显上下级关系。从职务上可以看出作战指挥部的奥妙所在。按东魏制度,大都督统率中央军,东魏的中央军即为六镇鲜卑兵,高欢的嫡系部队。行台乃中央派出的地方军事机构,掌握地方的军政大权。也就是说慕容绍宗统领东南战区地方部队,兼管后勤保障。军司相当于政委,文职人员,政工干部。杜弼另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协调高岳和慕容绍宗的关系。
慕容绍宗力压诸多东魏名将升到帅位,可见高澄的器重。明眼人瞧得出来,慕容绍宗是这一场战役真正指挥官。慕容绍宗倍感压力,他的部下,有前任指挥官高欢的妹夫韩轨、老将潘乐、名将之花段韶、王朝未来新星斛律光,参加过历次东西魏大战的各级战功卓著的将领。想让将士们认可,想让嫉妒的人闭嘴,想让人们歌颂赞美你,只有一个办法,打胜仗。
慕容绍宗迅速拿出作战计划,击败梁军先解彭城之围,转而攻打侯景。进攻梁军的同时派一支军队进驻谯城,阻击侯景东援彭城。
彭城岌岌可危,水深数尺,随时有沦陷的可能。谯城军队能守住城池多少天也未可知,留给慕容绍宗的时间已然不多。
慕容绍宗下令卷甲直趋,直奔彭城。他为军队指明第一战略目标,抢占橐驼岘。慕容绍宗担任过徐州刺史,对徐州地形了如指掌。东魏军远来疲惫,必须防止敌人发动先发制人式的打击,橐驼岘易于防守。
兵法讲“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何况东魏军数百里而来,慕容绍宗依然担心梁军首先发起攻击,即使东魏军能守住橐驼岘,兵员受损,士气低落,很难短时间内解决战斗,一旦拖到侯景军队到达,势必加重战
上天眷顾慕容绍宗。当东魏军登上橐驼岘时,驻扎彭城南十八里处寒山的梁军主帅贞阳侯萧渊明正在喝酒。
大战寒山
侍中羊侃步入大帐,脚步咚咚,虎虎生威。这位时年53岁的北魏国鹰爪王羊老虎豪气不减当年。
梁武帝萧衍担忧侄子萧渊明的军事经验不足,故而安排威震北方的降将羊侃负责监督拦河坝工程,给侄子派去一个参谋。萧衍不用羊侃而用萧渊明为主帅是梁军兵败的最大原因。如同天监北伐不用韦睿而用懦弱无谋的萧宏,这是萧衍一贯的伎俩,大军指挥权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必在萧家子弟手中。
羊侃冷眼端详趴在案几上眯着眼睛的醉鬼,说道:“前些日子我劝都督乘水势攻彭城,都督不听,说‘临时制宜’。而今北军杀到,敌情明了,我军无城防依托。北军多骑兵,擅长野战。等他们安营完毕,恐怕我军不是对手。莫如趁北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人马疲劳之际迎头痛击。即使不能毕其攻于一役,也能杀一杀敌人的锐气。”
萧渊明抬起眼皮望了望羊侃,手摸几案上的酒樽,口齿不清地咕噜道:“羊公来得正好,你我再饮一杯。”
羊侃性情豪放,也是酒中豪杰,曾经与客人们游江采莲连日痛饮,流连忘返。灌得一位客人喝多了发酒疯玩火,烧掉羊侃七十多艘船。羊侃就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一样毫不在意,待宾客如初。双方二十万大军对峙,刀山剑海,生死一发之际,萧渊明敢喝得酒熏熏,这份境界,羊老虎自愧弗如。
“都督,我看还是别喝了,回到江南我陪你好好喝几天。而今之计,立即出兵!”
萧渊明嘿嘿一笑,“羊公,您忘记自己的职守在哪里!”
酷,有性格,这就是萧渊明。我的地盘我做主,不需多管闲事的人。守住拦河大坝,顶住敌人对河坝的进攻是你羊侃的职责所在。
羊侃走了,带走部下所有的军队移师河堰。切,萧渊明打败仗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所要做的就是,带着弟兄们安全地来,带着弟兄们安全地回,如此而已。弟兄们高兴,弟兄们的父母妻儿也高兴,这就是我的职责。
萧渊明依然在喝酒。浊酒一杯家万里,鲜卑未勒归无计。鲜卑山远着呢,归乡遥遥无期,再喝一杯吧。
侯景没有这份兴致,正率领数万精兵急匆匆从悬瓠赶往彭城。侯景跨乘骏马,手执马鞭,神情严峻。他本想慢慢地前进,让东魏军和梁军好好打一架。坐山观虎斗,趴在桥头看水流多么惬意,永远是聪明人的选择。遍数东魏国将领,侯景自信无一人是对手。高敖曹、彭乐之流如同野猪,只会横冲直撞,不懂策略,更何况东魏国第一勇将高敖曹已死。前些日子韩轨来了,侯景把嘴一撇,“啃猪肠的小儿能有什么作为。”这一次高岳挂帅,侯景嘿嘿一笑,吐出四字评语:“兵精人凡”。六镇鲜卑兵勇猛善战,可惜主帅太过平庸。不想侦候又补充一句,“慕容绍宗与高岳并为主将。”侯景脸色大变,再也笑不出来,手敲马鞍喃喃道:“谁让鲜卑小儿把慕容绍宗弄来!这么说,高王没有死吗?”侯景立即下令部队全速前进,另派使者骑快马飞驰梁军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