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她会变身。有时候她的身体会变得无比巨大,充满家里的每个角落,他打开房门却无法走进去,因为整个屋里嵌着一团巨大的毛线,几乎从门框凸了出来,几根毛衣针在里面飞快地刷刷闪着,一个锯一般的声音从毛线里传了出来:“你回来了?我补津贴的事你找校长说了没有?”此时他若敢说:“还没去找,忙的没顾上。”毛线就会瞬间散开,变成屋角的蛛网,屋子中间站着一个枯瘦的身影,正朝他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个女妖,脸色惨白,腮上却涂着两片猩红,那女妖说:“没顾上?人家都给补了!就我没有!你还是个男人吗?这点事都办不了!”她的声音象超声波,他抱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地上全是尸体,都是他的尸体,原来他每天都要死一回,为这件事,为那件事,为无数鸡毛蒜皮的事。
有时候她的身体又变得无比微小,他明知道她在,却看不见她,就像处于另一种空间,那是在学校里,当她和卢云在一起时。
三,她会变性。她是女人吗?他只能说她曾经是。结婚八年来,他对她已无比熟悉,熟悉到已无感觉,于是她就从女人变成了一个中性人。每次履行义务时,他只好去想象:今天躺在他身下的是某某,下回是另一个某某,这个某某有时是香港的,有时是台湾的,有时就是学校里的,有时是白种人,有时是黄种人,有一回竟是黑人,这让他对自己的博爱很是惊异。但没有一回是外星人的。他忙活了几年,连床架子都摇松了,却一直没有孩子,她是习惯性流产总坐不住胎,这让他出门总低着头,举得自己不如人。他也想:她也够不容易的,这几回折腾的体质差多了,她心里不知多难受呢,我得对她好点,好好将养几年再说,不行就抱养一个,那么多人不也这么过来了?
可是卢云分来后,他不这样想了。打从第一眼看见卢云,他就把眼珠子给丢了,于是他到处找:在她散步的小路上,在她讲课的窗户外,在她宿舍的灯光里。可表面上他不动声色,以新同事的热心,以老大哥的稳重,春风化雨,不漏痕迹,悄无声息地在她心里站住了脚。小姑娘初入社会,又是背井离乡孤身在此,这是天时,她是甘肃人,他是山东人,同是北中国人可算半个老乡,这是地利,他要她,并且认为她也只能给他,这是人和。想完这些后,他又一挥手:想这些干什么?需要编造些理由才能给自己信心吗?信心需要理由吗?做就是了!那么多想不到的事还不都是人做的?机心愈深,*愈旺。再看妻子就再没了往日的怜爱:不是我坏,只能怪你自己不如人。
有时候卢云来找他请教问题,他扶扶眼镜谦虚几句开始讲解,眼却偷瞄着她那挺拔的曲线,那诱人的体香让他的身体愤怒了:怎么着?就光给眼过生日呀?就等着她被别人娶走呀?愈是愤怒,他的头脑却愈是冷静:小不忍乱大媒,她跑不出我手心的。
如果说女人的心是城堡,那这座城堡就处处都是城门,没有攻不陷的城堡,只有不善谋的将军。渐渐的,她有什么事就习惯找他帮忙,有问题就喜欢找他请教,他也从开始时的稳重寡言,变得稍微话多些了,一两句机巧传神的幽默,让她一愣然后就会心地笑了,笑完又惊奇地看看他,眼睛亮亮的,眼神柔柔的,他却一挥手:告辞了!留一个背影给她。
自她分来不久,身边就围了一群校内校外的追求者,因她而恼着笑着,可她只是礼貌地一笑,然后就迅速而坚决地在自己身边划出一道界限,那些人有的刚烈有的哀婉,却没有一个敢越雷池半步,只好远远地恳求着,等待着,让她有时同情有时心烦,老气横秋地想:唉,这些小年轻,哪个能比得上李老师那样成熟睿智……
刚开始她只是随便一想,后来就总是去想,每次却都以为自己是随便想到的,象地下水位开始慢慢地上涨,开始溢出低处的街道,开始淹向睡梦中的城市。
李桐想:不遇事不知自己。现在我算明白了,我这人前些年是命犯桃花,后些年是又犯桃花,我就是个桃花命,所以我要听从命运的安排,如果安排的不合适……那就让我来重新安排!慢慢的,跟她说话时他开始盯着她的眼睛,同时在心里惊叹着:多美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纯净如天池,明亮如满月,那双眼也静静看着他,充满信任,充满亲切。
第五十八章
然后,他的眼睛先逃开了。是的,他让她看见自己是逃开的,带着一丝忙乱,带着一丝惊慌。
他走了,她也默默走了。走不多远他一回头,正看见她也在回头,遥遥地对望一秒,她扭头匆匆走了。他则得意地点上根烟深吸一口,心想:细节决定成败,我是细节大师!
他想:她开始感到变化了,却不知这变化是什么,或者知道却不肯承认。这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如果她足够清醒,明天我就能从她眼里读出信息,她或者嫣然一笑,或者敬而远之,总之是革命还未成功,本人还需努力。
想到这儿,他不由恼怒地咬了咬牙。又想:可是,可是她刚才似乎比我还慌张呀……
手指突然一疼,原来是烟头烫到了,他扔掉烟头,又用脚狠狠一碾,突然他得意地笑了,摊开双手问自己:“怎么,我很慌张么?我在努力而小心地掩饰什么?难道我不是很可怜吗?”
他又点上一根烟,总结一句:“我他妈真是个天才。”
第二天,她的身影象一只燕子在楼道里掠过,她的声音在昏暗的走廊里,在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闪着银子一般的光泽!
可她不到他面前来。她在躲着他。他恼怒地想:“有什么呀?不就是个女人么!”可他难掩心底的绝望,把一支钢笔硬生生在手心折断了,塑料碎片深深扎进掌心,血流了出来,他也不拔出碎片,只一动不动坐着看手。
正是上课时间,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只有他一个,这时她进来了。
她刚才一直在隔壁帮着印卷子,蜡纸不够了跑过来找。看见他时一愣,随之轻快地说了句:“李老师,你好清闲哟!”就飘然走过他身边去自己的办公桌。
她突然站住了,低低惊叫了一声,急步走近抓住他的手:“哎呀!你手怎么啦?”
他想挣开手:“没什么。”
她瞅他一眼,并不松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捏在手心说:“疼傻了?也不知道把这拔出来?现在我要动手了,你可不准哭呀!”她翘起手指作势要拔,比划两下又缩回了手:“还是……还是去医务室吧!快起来我扶着你。”
他摆摆手自己去拔,她紧皱眉头牙疼似得倒吸凉气,看着他的手,又抬起眼睛:他正看着她,凄然一笑。她忙垂下眼帘,那只伤手一抖,他把碎片拔了出来,扎进去足有一厘米深,几乎就扎透了。血汩汩喷涌而出,她忙用手帕包扎,手颤颤地抖着,却突然被他的手抓住了。
她一惊,他却笑了,抓着她的手看了一下,又轻轻松开了,说了句:“嗯,看来我想的没错。”
她不敢抬头,问他:“什么……什么想的没错?”
他轻快地叹了口气:“原来你也是五个指头呀!”
她扑哧笑了,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就再不敢看他,只顾着催促他:“还坐着干什么?快去医务室上点药呀!”
他走了,谢绝了她的陪同:“我这人怕打针,一会打破伤风针要是哭了,吓着小孩子不好。”
他确实需要独自走走,脑子太乱需要整理整理。他边走边想,强压着心头的狂喜:“原来你还想跟我玩深藏不露?可惜喽,你还年轻……”
她是年轻,她的躲闪,她的挣扎都在他眼里。他却欲擒故纵,轻松谈笑自如分手,让她茫然若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