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昭明看到其中那套着不合身的灰黑单衣的中年女人,眼皮一颤,忽然眼泪就落下来,就跟不成串的珠子一样散落。
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明的酸涩来,记忆如画片一样一闪而过,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女性形象,像是眼前这位,又像是别人,胸口软得不行,又痛得发颤。
“阿明!”昭明的母亲愣了一下,她忍不住擦擦眼睛,一个箭步走上前,“阿明,阿明你怎么会在这里?”曾经大明星一样美艳的女人,如今也被生活摧残得不像样了,满面风霜。
“这不是要下乡吗,就在附近。”昭明擦了擦眼睛,脸上反而露出笑来,“娘,姥姥姥爷呢?”他看到娘老了很多,生活得并不好,但这会儿他把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不想露出来叫人为难。
“这儿,姥姥在这里。”虽然来了这里许多年,说话还是怪异的腔调。其实当年姥爷下放的时候,姥姥是有机会离开这里回去母国,但她不肯走,说这里有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家,非要陪姥爷一块儿下放。
然后昭明的娘也不放心老两口,坚持离婚跟着一块儿走。有时候世界就会给出这样残酷的选择,只能二选一。昭明的母亲不是不爱他,只是作为女儿她也无法割舍对父母的亲情。无论哪一种选择,最悲伤的都是那个做出选择的人。
昭明的姥姥快步走过来,拉着昭明仔细端详,又狠狠抱了抱他,“看我的小宝贝儿,哦,都长成大小伙子了。阿宇,你缩后面干什么呢?”
姥爷从人后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倒还能强忍着不掉泪,“孩子,你别来……我们会连累你的,走吧,快走吧。”
姥姥本来很高兴的,这会儿也意识到了什么,轻轻的把手放开,“孩子,你姥爷说得对,你不能来这。靠着我们,没好事。”
“放心呢,我拿了介绍信来了。我落户的村子的村长是好人,他同情我,给我写了信,我光明正大来的,谁能说什么?”昭明伸出手拉着他姥姥的手,“咱们去屋里聊,我走了一上午,肚子还饿着呢,您忍心赶我走么?”
他说得可怜,他姥姥抹着眼泪,“你这孩子……”
“田嫂子,孩子都来了,你们这么多年没见,好好说会儿话。”
“是啊,田老弟,你也太谨慎了。就是见一面,没什么大碍的。”
旁边的人都劝他们。
姥姥咬咬牙,重重一点头,拉着他去自己住的棚屋,“孩子,姥姥这还有个红薯,拿着。”
姥姥、姥爷和昭明的娘三个人挤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里,这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板门,里面也没有床,地上铺着草垛子,上面有一块硬邦邦的被子,这就算是床了。也没有正经的柜子和桌子,倒是放了几个破口的瓦罐,里面放着他们的口粮。又有一张长凳,上面放一些碗筷,衣服则挂在墙上,免得放地上虫咬了。
姥姥拉着他在一个木桩子上坐下,见他看着屋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别看这里小,冬天不漏风,这些草垛子比家里头的木板床还暖和呢。”
姥爷和昭明的娘也走进来,昭明的娘拿着袖子擦眼睛,把一块烤熟的红薯塞到昭明的手里,还是热乎乎的。
昭明什么也没说,他左手拿着姥姥给的,右手拿着娘给的,知道这是他姥姥和娘从牙缝里省下的口粮。小红薯有半个拳头大,梭子形的,外面烤得黑乎乎的干巴巴的,但剥开黑色的皮,里面就是金灿灿的肉。
昭明咬了一口,甜、香、软、滑,没有多少根须,真是天生的上等点心,人类精心制作的馅料都比不上。吃起来喷喷香,一路从嘴里烫到心口。
“真香。”昭明一边吃一边说。
眼看着他几口就吃完了,昭明吃得很快,几乎要噎到了,他姥姥连忙从外头端了一碗水来,“喝点水。”他姥爷默不吭声的,把属于他的那个滚烫的红薯塞给了昭明。
“吃。”再多就不肯说了。
昭明顿了一下,几乎是狼吞虎咽的把红薯都吃了。红薯他没少吃,以前在北京吃,在村里也吃,吃这东西吃得太多,看到都会反酸,但这次的尤为不一样,甜得发酸,甜得发苦。那滚烫的感觉像是细针扎在身上,密密麻麻的疼。
以前隔着千山万水,只是送送包裹,所以感触没有那么深。真的见了面,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惦念着他们。只是隔得时间太久太久,几年下来,他却有点畏惧了,并不敢真的见一见。
如今见了面,昭明突然特别后悔,他后悔之前送来的东西太少,给长辈的关心太少,他也后悔来了大半年才来这一趟。
姥姥姥爷都老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还有多少时间?两个老人的头发都已经半白了,脸上沟沟壑壑,沉积着岁月和苦难。
还有他娘,明明也才四十不到,却已经像一个五十岁的妇人了。身体状况差还是其次,昭明在他娘的眼睛里看不到希望,暮气沉沉,像是活着的木偶。
仿佛有些心如死灰的意思。
昭明吃完了东西,他把竹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以前隔了半个中国,寄点东西也不方便,现在好了,就隔了两个村子,省了一笔邮费呢。”
放在最上面的是现买的棉袄和毛线衣,还有帽子和胶皮鞋,本地的款式,十分臃肿,好处是保暖,“都是这些日子攒下的东西,我一次带过来。东西还是少了些,过些日子我看能不能买一些棉花回来。南方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刺骨,穿得薄了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