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达检查胡萝卜的时候,在地窖里愣了一会儿神。她手里抓着几根胡萝卜,琢磨晚饭该用哪一根拌沙拉,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起了变化。一股重量静静地落在她肩上,逝去的时间像斗篷似的兜头罩下。她慢吞吞地走上台阶,看了看钟表。过了近两个小时。她迟疑一下,叹了口气,走回到冰凉昏暗的地窖。
有一次,阿曼达跟邻居乔琳娜·约瑟夫说起逝去的时间。乔琳娜笑了,说那是“孕期狂热”,她自己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阿曼达也笑了,没有再说起早些年,她从记事起就经常愣神。
自从胎儿开始踢腾,忘记时间的情况就变得严重了。起初阿曼达以为是自己的消化出了问题,但她随即反应过来,这种悸动太规律,太迅速,不可能是嗳气。一只飞虫在窗户上疯狂地扑闪,抖了一下,停在窗台上。阿曼达第一次感觉到肚子悸动时,把一只手按在上面,心里想,你好,女儿。她随即冲进室外厕所,对着瘴气坑呕吐。透过褪色的酸橙味木头坑口,瞪着马赛克般的秽物,她当时就忘了时间。她回过神来,慢腾腾地回到屋里,心想,没办法知道,可能是个男孩。现在她坚定地知道是个女儿。
阿曼达害怕生了女儿,她会变成妈妈那样。妈妈从阿曼达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恨她。阿曼达后来才知道,妈妈拒绝喂她,是爸爸用布沾着羊奶喂养了她。爸爸给她换尿片,清理屎尿,逗她玩耍。妈妈坐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号哭。
阿曼达两岁时,伊莱亚斯出生了,妈妈立刻把他当成心肝宝贝。爸爸白天总在忙着修补屋顶。刚开始,阿曼达形影不离地跟着妈妈和伊莱亚斯,可是他们钻进一个只容母子二人的硬壳,让她茫然无措。后来她不再要他们陪伴。她只在爸爸回家后说笑,他把她抱在怀里,用双手摩挲她的脚丫,把她淡褐色的头发绕在手指上。
阿曼达竟然跟爸爸一起睡在儿童床上,妈妈和伊莱亚斯四仰八叉地睡在双人大床上。她一天天长大,膝盖骨、胳膊肘和髋骨经常顶到爸爸。她六岁时,爸爸的身体越过床架,把她弄醒了,此后她就没法睡觉了。爸爸睡得很沉,他每动一下都让她受到颠簸,每声呼噜都让她神经紧绷。再后来,她开始在壁炉边睡觉,如果壁炉是冷的,她就团成密实的圆球,如果壁炉不冷,她就像帽贝一样摊在屋顶睡觉。爸爸先是取笑她,继而恳求她,再后来喝令她夜里上床睡觉。但是等他一入睡,她就溜走了。
学校里其他女孩发现了阿曼达在屋顶睡觉,认为她特立独行,很勇敢,是个大无畏的叛逆者。她对这个称号毫不介意。她衣衫褴褛,鞋子快散架了——阿曼达的衣服只有破得挂不住,妈妈才肯给她缝补——与其让她们可怜她,不如这样更好。
很快,即使睡在屋顶也离爸爸太近,她就开始到处游荡,找别的地方睡觉。她学会了在严寒中睡觉,倒不是雪地里。后来她开始睡在岛屿边缘,微咸的海水慵懒亲切地涌到岸上。早上,天边总是迷雾茫茫,看不了多远,但她喜欢天光像温柔的触摸穿透薄雾,树林和浮木的轮廓发出淡淡的光芒,随着太阳升起,越来越清晰。她喜欢小小的寄居蟹,它们骄傲地把蟹爪伸到空中,碎步奔跑,也喜欢鱼儿在水中跳跃和扑腾的声音。她甚至喜欢回去面对妈妈的怒容和爸爸沉闷而惹人厌恶的慈爱,因为她知道,她已独享了好几个小时。
阿曼达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因为遭到妈妈嫌恶而睡在严寒中,可是妈妈也许并没打算讨厌阿曼达。只是事不由人罢了。
安德鲁回到家,阿曼达还在地窖里抓着几根胡萝卜。蜡烛烧得只剩一小截。地窖用石头精心建造,抹了灰浆,夏天可以防止泥水渗透。渐渐淡去的光线在平整的墙壁上跃动,挂着的鸡肉和成堆的土豆好像呲牙咧嘴的吓人活物。
“这是晚饭吗?”他笑着问。他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吻了吻她的后脖颈。阿曼达平生第一次希望他走开。
“晚饭要晚一点,”她说,“我打了个很长的盹儿。”
“没关系,”他回答说,“星期四蒂姆家会备好半扇羊肉,都用烟熏过,可以存入地窖。我应该要一整扇;他家的屋顶能使用几十年。比别人家的屋顶都要耐久。”他身上满是锯末和细木枝,让她纳闷他是不是一直匍匐在树下。
阿曼达不敢相信她嫁的丈夫跟爸爸从事同一个行当。此刻她想起这一点,不由地一阵反胃。她竭力遏制住喉咙里的呕吐冲动,专心说话。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要是一整扇肉,不等我们吃完就变味了。”
“你胃口那么好,不会的。”他说着冲她咧嘴一笑。
“胃口好的不是我,”阿曼达说着摸了摸肚子。不要说“她”。“是,是孩子。”
“是孩子。”安德鲁附和着。
“其实我今天晚上一点也不饿。”她说。
“你想让我去乔治家吗?”他问。乔治是安德鲁的哥哥,也是个屋顶工,整天乐呵呵的。乔治有两个女儿。
“你愿意去吗?”阿曼达问。她强做笑脸,感觉自己笑得很假。
“只是……我只是太累了。”
“当然愿意。”他说着拉起她的手。她把手指挨个从掌心松开,好让他握着她的手,而不是拳头。这天晚上,她扶着腰蹲坐在地窖里,晚饭吃了没有洗的胡萝卜,既品味到蔬菜的清甜,也尝到了泥巴的金属味儿。
夜里很晚,她听到隔壁人家传来啜泣声。从声音听出来是南希·约瑟夫,南希前不久来了月经,面临着果实之夏。阿曼达叹着气,烦躁地翻了个身,那声音抵挡不住,让她很沮丧。她终于朦朦胧胧睡着了,可是轻柔的哭泣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随她进入梦中。她梦到一个皮包骨头的孩子拱着背在绝望地嚎哭,她自己愣在一边,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不能给予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