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妮莎不太明白今年夏天她是怎么回事。好像她从聪明伶俐、人缘很好的游侠之女变成了独行客,与其说她的社会地位有所降低,不如说她处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构中。
爸爸常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夏天,但每个夏天都让一个孩子变得不同。”爸爸总说些听起来富于诗意的话,希望别人传颂——说句公道话,人们也确实经常传颂。他经常说起夏天,说得次数太多,让瓦妮莎相信,他内心深处为自己不再能享受夏天而大为光火。
这个夏天,瓦妮莎独处时最开心。她心满意足地在树上荡来荡去,两只脚踩着泥泞的浅滩走到海边,在网罩里打滚,蹲在羊群里品味它们的动物气息,舒服地享受它们粗糙皮毛的摩擦。她经常见到别的孩子,有时也加入他们抢劫食物供应,在屋顶或水塘里一群一伙地做游戏。但是游戏结束后,她不依恋人群,而是退回独处状态。她想,不知道弟弟本再长大些,会不会也发生变化。也许不会。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个纵情享受自由的夏天。她已经十三岁了。她没有像其他女孩一样显出即将成熟的迹象:腰身变得丰腴,胸脯像喂得过饱的幼童,胳膊下和两腿间长出细碎纠结的毛发。她依然清爽,笔直,光洁,她想保持这个样子。夜里,她竟然为此向先人祈祷,虽然她明知道他们对她继续做孩子丝毫不会有兴趣。但她还是坚持祈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一天晚上,她跟着一群人偷看了果实之夏。她看见自己以前的朋友汉娜·约瑟夫被艾莉森·索尔的哥哥从后面骑在身上。从汉娜发出的声音看,瓦妮莎看不出她是很享受还是在受煎熬。看起来好像很疼。母山羊和母绵羊必须承受体重和插入,蹄子乱踢,瓦妮莎总是为它们感到难过。瓦妮莎望着汉娜,想象自己处在她的位置,马上就觉得恶心。她清理干净窗户,又急切地看了一眼,竭力不让自己干呕。晚上,她坐在齐腰深的水里,半心半意地盼望海怪把黏糊糊的触须缠绕在她腿上,把她拖到水下,拖向毁灭。她想象自己突然窒息,肺部变成黑洞洞的真空,随着水流填满体内的缝隙,胡乱扑腾的身体慢慢不再动弹。
她看不出周而复始的一切有什么意义,人们活着,造出更多人,等到没用了就死去,给更多新人腾出地方。她不确定他们为什么要一再造出新人取代自己,除了——当然——这是祖先的旨意。再过一年左右,某个男人会爬在她身上,娶她,她要生两个孩子,假如她能生育,并且生的不是缺陷儿。她要把他们培养得像她一样——听话,也许比多数人聪明——最后她喝下绝命汁死去。她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开,像一条昏黑的路,转了一圈回到原点。
她发觉自己嫉妒那些在泥水中奔跑、尖叫和嬉戏的孩子们,他们打架、吃饭,毫不关心秋天到来大地冻结时会发生什么,连明天会怎样也不管。她望着珍妮的妹妹玛丽,她们说她忤逆先人、游侠甚至自己的爸爸。她寻找玛丽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玛丽跟瓦妮莎等人相区别的地方,玛丽逃开爸爸的拥抱后感到后悔或者快乐的迹象。她怀着仇恨望向玛丽,想知道整晚安睡是什么感觉,身体即使在睡眠中也不必为了一只手从被单下伸过来就变得紧张。但瓦妮莎也同情玛丽。毕竟,玛丽在她爸爸眼中从来不像瓦妮莎在自己的爸爸眼中那么特别。没有人比爸爸更爱瓦妮莎。《经书》写道,父女纽带是神圣的。这是不是意味着玛丽和珍妮亵渎了神灵?看看玛丽笑呵呵的脸庞满怀信任地望着珍妮,她优雅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颧骨是她们之间仅有的相像之处。瓦妮莎心想,她看起来很快乐。不过现在是夏天,谁不快乐呢?
瓦妮莎在树上做梦。她梦到一个世界,她像男人一样有事可做。她梦见自己是名游侠,高视阔步行走在荒野,搜寻人、货品和秘密。她梦见自己生活在荒野,站在罪恶的火焰中,猎杀活物作早餐,穿着燃烧的衣服奔跑。她梦见自己是个泥淖魔鬼,滑溜地游过淤泥,偷窥小女孩的白脚掌,发现她身上的黏液,得意地挑中她作猎物。她梦见自己是珍妮·所罗门,不用吃饭也能活着,让所有人胆寒。然后她醒了过来,她还是瓦妮莎,渺小,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