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芦苇荡不久,经过山坳的冷风便让离人感受到彻骨寒意,一阵阵凉薄的雾气从半人高的枯枝上飘过,像在暗夜行走的孤魂野鬼。叶白像猫一般瞪着眼睛察看四周,在前面拨开草丛引路,尽管踮起脚尖还是偶尔会踩在枯枝散叶上,发出细微声响,令三人周身神经空前紧绷。怎么偏偏是今夜!列缺咬牙望着悬挂在天空的巨大满月,在明净月色的照耀下,荒野看似比白天更透亮,令他们几乎无处躲藏。
在这孤行的夜里,列缺的思绪变得混乱不堪,他背着列风躬身前进,嵴背紧贴着列风的胸膛,清楚地感觉到父亲的心跳正逐渐微弱,他的牙齿拼命打战,怎么也止不住全身颤抖!他宁可这是因为旷野的寒气。
停!叶白突然定住,被吓了一跳。草丛里猝然出现一双绿色眼睛,定睛一看,却是只白毛野狐。它仰头傲慢地打量了叶白一会儿,竖起尾巴发出一阵恶臭,闪身没入黑暗中。
“尽快找个地方落脚吧。”梅川低声道,偷偷拿袖子擦去列风嘴角流下的黑血,又喂了一颗解毒丸。列风忽而醒过来,轻轻抓住梅川的手。她读懂了他似哀求的眼神,像他这样的人早就看透了人世无常,还会舍不得什么?但为人父母的牵肠挂肚不同于孑然一身,一旦被迫辞别生命,焉能放心?梅川握紧列风的手,像一句无声承诺。
穿过芦苇丛后,叶白蛰伏于草丛里远望去,果见对面山下星火点点,看来追兵还未发现他们的踪迹,他思索片刻,带众人顺着漆黑树影穿过半座山崖,走出树林,踏上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
枯枝上的乌鸦发出不祥的尖叫,列缺竟发现走上了通往朱雀堂的路。远方,大门蛛网盘踞,屋梁坍塌更甚,月光照在泥菩萨斑驳的脸上,这景象令他心潮翻覆。叶白是聪明的,找了处不起眼的幽冥之地,但也是故意的,这一路上下求索又倒流回了最初的相遇。
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突然没了一生的时间。
列缺哑着嗓子道:“爹,陪我说说话,我只剩你了。”
列风攥紧列缺胸口的衣襟,断断续续道:“那时我本来是要退隐江湖的,可遇到你坐在血泊里,那团血色里透着的东西,和你眼里透着的一样,和江湖、和朝堂透着的都一样,残缺不全,这世道残缺不全啊……所以我给你取名缺,是望你不缺。即便只剩你我两人好歹是一个家吧……”列风轻声叹了口气,“今日好想喝口酒……”
“好!回家我就给你买,以后你想喝多少都可以!”
“儿子。”
“嗯?”
沉寂片刻,列风忽而呵呵笑声如常,贴在耳边道:“午饭做好了放在桌上,记得回家吃。”
列缺蓦然停步,听闻他的心跳声骤断。他拼死咬住嘴唇憋住哭声,侧头看到肩上的列风好像睡着了,那一刻几乎呐喊出来,被梅川死死捂住嘴,她虔诚地念出一段佛偈。
“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假使妙高山,劫尽皆坏散。大海深无底,亦复皆枯竭,大地及日月,时至皆归尽,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上至非想处,下至转轮王,七宝镇随身,千子常围绕,如其寿命尽,须臾不暂停……”
清夜里,自六朝建成苟延残喘至今的朱雀堂忽然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刺破黑暗,照亮整个山坳,映得天际狰狞血红。岁月、佛堂、残骸、尸身……统统被列缺付之一炬。
隔天乌云蔽日,聂贞盯着这片废墟陷入沉思。
枯枝上插着一支不求人,木手似佛手般指天而立,他试图将之拔下,不求人却好像原本就长在树上一样纹丝不动,它是被掌力一瞬拍进去的,列缺以这种无声的方式宣称了自己的狂妄。
罗恒牵马前来,看见废墟也是一惊。
聂贞道:“此去北面是长江天险,南面是崎岖山岭,东面是大海,西面是城镇,你认为他们会往哪个方向?”罗恒沉吟片刻,道:“无论去哪里,都只在幽明之中了。”冷不丁忆起列缺在府中那番大言不惭的话,聂贞少见的大笑出声,拍掉手中灰尘,命道:“把刑部所有人马放上山,务必搜查每一寸土地。去大理寺知会钱瞻一声,聂某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虚情假意,我谅解他和梅川交情匪浅,但若继续隔岸观火下去,恐怕要被怀疑通贼了!”聂贞从袖中递出一枚令牌,“再有,取我手令去拜见左军都督府的欧阳玉大人,阐明此案原委,他定会鼎力相助。白日也好,幽明也罢,就算把天地翻转过来我也要抓到他!”
不得已时,也许会动一颗暗藏的棋子。罗恒恭敬地接下令牌,掌心里沉甸甸的,看样子是家族之物,一个“聂”字被缠绕在烦琐的花纹里,三只“耳”叠在一起,状如灵雀,他感觉自己就是这只雀,与虎谋皮而身陷荆棘。
河道远窄近宽,浓重的夜色下只能分辨出白茫茫的沙洲和反光的流水。叶白也认不出来这是哪条河川,气也不喘地跑了一天一夜,已经离金陵城很远了,三人连续越过神策门和燕子矶,快到长江岸边。
在密林里休息片刻,继续顺着河道往东北方向走,拐了个弯儿后河口突然紧缩变成一条小溪,岸边飘来清爽的草药味。“不如在这里过夜?”叶白在一株乔木下躺下来,饶是习武之人也经不起这几天的折腾,身体一接触土地便瘫软了,嗅着悠悠草香,睡意席卷而来。“我去守夜。”列缺提着刀走到风口,在巨石底坐下来。如果叶白没数错的话,从昨夜起加上刚刚这句话,列缺一共说了十五个字,没有休息,没有进食,也没有疗伤,沉默得像一匹离群索居的野狼,身上褴褛的衣服连他看着都觉得可怜了。叶白无奈目视梅川,蜷起身子背过身,懒得想。梅川以叶子接了些溪水,走到列缺身边,握住他的手,起先他躲避了一下,后来还是任她去了。清水被浇在化脓的虎口上,梅川细心地洗去瘀血,依稀见到下面的胎记。“难道我们会输给过去?”梅川问。“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输,更何况是微不足道的过去。”列缺很快抽开手,捡起地上的圆木用刀尖雕刻起来。每次他心烦意乱时便会这样做。“这回是佛像,还是魔像?”她笑笑。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脾气越发平和了,倒不见得是件好事。列缺停住刀,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忽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小小的萤火虫从梅川指缝间翩然飘走,她从他凝神的双眼里隐约感觉到什么。看来磨难并没有消解他的理性,这令她感到安慰,便默许了。列缺道:“皇上为何要杀你?”
你果然会在意。梅川无言叹息。世人自然以为严世蕃是为报复她才对孝陵卫除之后快,但这是肤浅的。朝廷里铲除异己哪里会这么简单?不是严世蕃要杀梅川,而是嘉靖要杀梅川;不是严嵩蒙蔽嘉靖,而是自私的嘉靖更乐于摆布严嵩这种听话的木偶而授予权柄。大概是因为皇帝在少年时代受够了杨廷和这类权臣的苦吧,虽然梅川认定严嵩父子被杀是迟早的事,毕竟天下间怎会有玩不腻味的木偶。
梅川靠着列缺坐下,缓缓说起:“七岁时,父亲送了个侍从给我,命他陪我习武。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全身脏兮兮地站在梅花树下瞪着我,眼神凶恶,像只野狗。那树,就是下马坊后山上的那棵。”
列缺忽然清醒,记起来那里确有一段未完成的过往,随之而来袭上心头的是关于命运的既定感。但为何突然谈起这个毫无瓜葛的人?他不明所以。
“他也是孤儿,没有名字,我叫他奴。奴比我大三岁,几乎不说话,也不笑,除了跟在我身后,其余什么都不懂。最开始,他连最简单的一字也不认识。但若遇到哥哥嘲弄我,他却会第一个冲上去揍人,谁也拉不住。后来府里上上下下皆知他是疯子,对他避之不及,我反倒不再嫌弃他了。”梅川沉浸在往事里心旌摇曳,笑容也不自觉变柔和了许多。
“你的哥哥?”列缺面露狐疑。梅家是金陵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梅家长子梅川是继任族长,直系血脉,怎么还有兄长?
“父亲有一子一女,我确有位兄长,自小被宠出一身坏毛病,嚣张跋扈、冷漠无情,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废物罢了。不过自从被奴教训过后就安分多了,遇到我都是低头绕道,省去好多麻烦。渐渐地,我发现奴是个天才,剑法、书法、画技、棋艺……即便是市井玩意儿,他也能做出惊人之举。”梅川接过列缺停在一半的木块,抽出腰间匕首继续雕琢,一刀一刀轻柔地落在佛像的眼睛上,“我猜他眼中的天地与别人不同,天才是很容易显现出来的,如果千人一面,倒也看不出什么,但只要有一个异类,就无法隐藏,残酷地反衬出凡人的可悲,费尽心机也追不上他轻易能达到的高度。所以他们想把奴赶走,赶不走,就嘲笑他,打骂他,极尽恶意伤害他,将他逼入绝境。不过奴本来就木愣,并不在乎。”
她的语调不像叙述,却像和一个亡魂聊天。有好几次列缺几乎将奴错认成自己,一些相似之处令他不安至极。自己是奴的替代品吗?列缺幽深的眼中光芒熄灭了,思绪飘向了千里之外的那棵梅花树。
“后来呢?”
“十三岁时父亲病重,两位伯父想挟持兄长当傀儡族长。其实大家族的斗争跟朝廷并无二致,只是朝廷里更残忍、更无赖、更肮脏些。那年七月,下弦满弓之夜,父亲带我走进祠堂,让我坐上族长的椅子,捧着我的脸一遍遍叮嘱绝对不能从这个位子上掉下来,直到咽气也不肯撒手。兄长带人杀进院子,奴对我说他去去就来。他守在祠堂门口,一步没后退,愣是没让一个人越过他的剑围。血纵横交错地洒在我眼前的门窗上,列缺,你知道像什么吗?乍看像一幅古画。等到日出我走出去,兄长躺在石阶下,奴扶剑立在门口,他们同归于尽了。我为奴阖上眼睛,然后走出院子,推开大门,告诉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我是梅家家主,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