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半小时。”他苦笑一下,无奈地又说:“徐涛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我很理解他的心情,甚至简直可以用我的心接收到他的心情。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种比理解深入得多的体会,附带有为他而感到的在心底逐渐加强的焦躁。我明知登上这一次列车,将伫立一夜,但还是上来了。他也是。我自己驱赶自己,是争取于明天回到家里。明天是儿子七岁生日,儿子希望我在他的生日能回到家里。当了父亲之后,才知道有时候儿子的某种企盼,对父亲意味着什么。而他的儿子,正在本次列车的终点企盼着他。前面的终点,对于我和他,都并非终点,而是。
我不过才离开儿子一个月。他与儿子分离的时间,比我儿子的年龄还长一年多。我只有一个儿子,他也只有一个儿子。只有一个儿子的父亲,在这种情况下碰在一起,关于自己的儿子都有许多话题。不是共同语言,也是共同语言了……
列车超载。每一节车厢里的人,都像封在罐头里的沙丁鱼,挤得一个紧贴一个。现在天快亮了,熬过列车上的夜晚,在两节车厢的过道间,我们这两个年龄不同的父亲,甚至可以说是属于两代父亲的男人,仿佛早已是朋友了。
似乎,他也有了一个七岁的小儿子叫梁爽,而我也有了一个二十七岁的儿子叫徐涛。最初我们都讲各自的儿子怎样怎样,后来我们都问对方的儿子怎样怎样。再后来我们背靠着背,坐在地上睡了一觉。
而现在列车就要到终点站了,而现在列车晚点半小时。这对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焦躁的事,对他则不一样了。他是一位老地质队员。我想,他即使刚刚洗过澡,大概也会仍是那么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吧?旷野的风,是不是早已将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各种各样的沙土,细细地均匀地揉进他的皮肤里去了呢?他的脸仿佛是一种刻在青铜上的自白,也使人联想到大自然写在岩石上的叙事诗。
他的儿子也是一名年轻的地质队员。他说,假如父子两人都是地质队员,那么七、八年见不上一面便属寻常事。说时苦笑了一下,语调淡淡的。我曾暗暗猜测,他那种苦笑包含有抱怨什么的成分。听他说他一边的脸被冻僵过,大部分神经已坏死。才明白我猜错了,才明白他那一种有些古怪的苦笑,不过就是一种微笑。才明白其实他是一个对人友善的、说话时爱微笑的人。然而他的微笑竟使我不忍也以微笑回报……
儿子将要继续转车南下,而他将要继续转车北上。都是为了去完成地质队员的任务。在前面一站,他们原本该有一个小时又十分钟相会的时间。在父子离别了八年多之后,这仿佛是仁慈的上帝的照顾。却由于列车晚点半个小时,他们相会的时间仅剩下四十分钟。
我说:“车速加快了,兴许还能抢回十来分钟!”
他说:“不知道我能不能认出儿子了。”
我说:“兴许你们要转乘的车,也都晚点了呢!”
他说:“不知道儿子能不能认出我了。”
我说:“如果你信得过我,把车票给我,我替你签字!我在剪票口等你……”
“这太好了!这样……四十分钟,就是挺长的时间了!”他将手搭在我肩上,又并非苦笑地微笑了一下,“都是当父亲的,心情都一样嘛,有什么信不过你的?”说罢,便将车票和钱包交给了我。请求我,如果时间从容的话,代他买一瓶中等价的酒,和一只烧鸡。他说终于能见上儿子一面了,他今天高兴……
他的妻子,原是一位南京姑娘,当年团市委的干部。近三十年来,追随着他,碾转南北,由大城市到中等城市而到小城市而到县城,最后落脚在大西北距一个小镇二十多里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处地质部的大本营,几百户地质队员们的家属在那儿形成了一个城市人的自然村。镇上的小青年们将他们的村叫“丽达”村,意谓女人们的丈夫和姑娘们的父亲,都是到处流浪的男人。他们愿意和村里的姑娘们交朋友,谈情说爱也可以。因为她们几乎都是从大城市迁来的,见多识广,有文化。但是结婚,就不干了。尽管他们不过是小镇居民的儿子,但也毕竟是有城里户口的。而她们,户口落不到镇上,镇子也根本解决不了“丽达”村的户口问题。
他说,有一次他问他的老伴儿,和他结婚,后悔不?她庄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回答,后悔倒不后悔,只是太累了!
他笑着说:“从此我认定,那个村子便是埋我和老伴儿的地方!我也太累了。干地质,再像穿山甲一样长年在野外工作,我的身体不顶事了。关节炎、胃病、神经疼……老了。不服老不行啊!我太想儿子了!不瞒你说,有时候胜过想老伴儿。我这么想儿子,我就知道,我真的是老了!男人经常像小孩儿想父亲一样想儿子,就证明老了。这也许你不懂……”
我说我懂。
“你懂?”
他有些怀疑地望着我。
我又说:“我懂。真的懂。”
我想象我在妻子怀胎十月的时候离开她……
我想象我在儿子三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爸爸”……
我想象我在儿子十岁时,才第一次和儿子和妻子一起过了一个春节,但是初六又离开了家……
我想象着和妻子儿子一别又是六年……
我想象着儿子十八岁的时候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三个多月。乃是因为我摔断了腿和两条肋骨。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儿子每星期三次到医院探视我……
我想象着十八岁的儿子每次探视我,都向我倾诉无尽的属于青春负载性质的迷惘和忧郁。而我对他除了一腔父子情深,竟感到那么的陌生。仿佛我从来不曾是他的父亲,不曾给予过他什么父亲的理解和关怀……
我想象着他正在前面的火车站上企盼着见到我。而我们一别六年之后又是一别八年多!我也许根本认不出他了,他也许根本认不出我了。大概他的脸,也被风霜雨雪揉搓得和我的脸一样了。大概他唇上已长出了二十六岁的男人粗硬的胡子……
我想象着我们只有四十分钟相聚在一起的时间了!如果列车仅仅晚点半个小时的话……
我想象我是超人。那么我肯定会以我的超能力,从后推促这列车的缓慢之极的速度。尽管事实上它正在争分夺秒地抢点……
“给我一支烟……”
他说。从他的脸上,我并没看出多么焦躁多么激动的表情,然而他接烟的手在抖呵。我望着的,是他那神经坏死的半边脸。也许这样一位父亲的一切内心流露,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另半边脸上?
而真实在呆板的背面……我按打火机替他燃着了烟。这时列车大转弯——情不自禁地叫起:“进站了!我看见红色讯号灯啦!”我眼中顿时滚热,我转过了头去。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他和儿子各自转乘的列车,最好都晚点。
起码都晚点半小时……
我和他一样将脸贴在车门的玻璃上,注视着站台上的人。外面下着迷蒙细雨。隔着玻璃,一切人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他急切地用手擦玻璃。我也擦。细雨挂湿的是玻璃的那一面儿,我和他两只手,从里面怎么擦也擦不清站台上那些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