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披着金橘色的纱衣从容地飘过江来,小村子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家家户户的窗子推开了。这个大江边的小村被数百棵杨树形成的环状林带荫庇着,人们叫它杨树村。
此刻,村里的小学教师秀兰姑娘挑着一担水,脚步悠悠地进了五保户赵大娘家。当她哗哗地往水缸里倒水时,大娘掀开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
“姑娘,轻点,我外孙女还睡着呢。”
“外孙女?”秀兰好生奇怪,不禁问,“从哪儿来呀?”
“城里。”
“几时来的呀?”
“昨晚。”
“我进屋瞧一眼!”
“瞧什么?”
“瞧你外孙女长得俊不俊!”
“别……”赵大娘用身子挡着里屋门,说,“别搅醒了她。”说罢,对秀兰笑了笑,笑得有点不自然。
秀兰只得拎上水桶和扁担,眨了几下眼睛,走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忍不住又转身狐疑地问了一句:“亲的?”
“反正没出五服。”赵大娘显然对这样的诘问心中早有准备,顺口就答。
五服之内,不亲也亲,当地人的观念。秀兰将消息传开,和赵大娘亲近的村人们,见了她面,少不得要说一句:“有空儿就去看看你那外孙女!”哪家来了亲戚,不论长辈晚辈,有无人瞧望瞧望,在这一点上是很能显出户主平素人缘如何的,来了亲戚的人家,是巴不得有许多人都到家里去给自己显显人缘,添添光彩的。
不料赵大娘却一概拒绝:“别去别去,我外孙女怕见生人,喜静。你们去了,准讨她烦!”她竟说这话。
一个小伙子,跟她开玩笑:“不让去呀,我偏去!今日吃罢晚饭就去你家,相相城里大姑娘的花容月貌!”
“敢去!一扁担抡断你的腿!”赵大娘冷下脸,火了。
谁还去呢?谁愿自讨没趣?赵大娘的脾气可是一向不这么古怪呀!她那城里来的外孙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莫非……某些村人不免胡乱猜测。
村人们谁也不曾见着那城里来的姑娘什么模样,她白天从不出赵大娘的家门。据说只在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到河边的杨树林子里去散步。有人远远瞧到过她背影,苗苗条条的,一头秀发披散在肩上,白衫绿裙,像一位仙子在杨树林中神秘翩跹,时停时立。
一个怪异的城市姑娘,如此而已。村人们茶余饭后谈论过她几次,不久也便不再关注她。
一天,小学教师秀兰那个班里,有名学生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杨树为什么会长“眼睛”?她从小就发现杨树是长“眼睛”的,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并没有向自己或向别人提出过为什么。这个问题令她难以回答,于是隔日起了个大早,走到杨树林子里试图寻找出答案。
林中的每一棵杨树几乎都是长“眼睛”的!村人们叫这种杨树为“大眼睛杨”。那一只只“眼睛”,长在粗细有别、高低不同的树干上。有的似丹凤眼,有的似杏核眼,有的似媚眼,有的似醉眼,有的似凝眸睇视,有的似瞠目惊愕,有的似在睥睨,有的似在愤怒,有的似在疑问,有的似在茫然……
浓重的雾从江那边云烟一般飘过来,渐渐弥漫了林子。雾被囚在林中,越聚越浓,隐没了一株株树干。于是,仅可见那一只只树干上的“眼睛”,在雾中静静地睁着。浓雾升浮起来,连林梢也隐没了。那一只只“眼睛”,变得模糊不清,然而又依稀可见。远处近处,身前身后,四面八方,尽是杨树的“眼睛”,像许多人透过一层纱缦窥视着身临其境的人!
秀兰仿佛置身于怪诞的梦中。不但愕然,甚至悚然了!她旋转身子,一边惊异地四下顾盼,一边倒退着向林子外面走。突然,她看到了一双眼睛!不是杨树的“眼睛”,而是一双人的眼睛,一双女性的眼睛,一双美丽但目光却极其冷峭的眼睛。接着,她看到了一张隐现在雾中的脸的轮廓。雾气抹去了这张脸上可能有的活人的血色,使这张脸显得格外苍白。因为离得近,虽然有雾,小学教师也看出了这是一张带有多处伤疤的脸。这张脸仿佛被粗暴地撕碎之后又拼对了起来。那么一双美丽得惊人的眼睛生长在这张伤毁了的脸上,给人一种强烈的刺激!
秀兰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猛转身逃出了杨树林……
那城市姑娘的美丽而目光冷峭的眼睛,那张带有可怕伤疤的苍白的脸,一上午无时无刻不在秀兰的脑际浮现。她不断在想象中修正那张脸。以一个姑娘对另一个姑娘的容貌的评定,公正论之,这张脸曾经是很端秀很文静的,是美丽动人的,无愧于长了那么一双很美丽的眼睛的。究竟是怎样的意外不幸伤毁了她的面容呢?秀兰不禁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悯和同情,并为自己在杨树林中对她的失礼举动后悔。她内心深感不安,想到要在适当的情况下向那不幸的城市姑娘赔礼。那双眼睛,那张脸,竟如录像般胶着在她的头脑中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她说不清楚。放学后,她仍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出神。
猛然,她想到了什么,拉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翻找起来。收集的各种年历片,订阅的《大众电影》《电影之窗》……摊了一桌面。她一册册地从中翻找着,翻完最后一本,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忽然,她将这一切都推到一边儿去,露出了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一张从电影刊物上剪下来的年轻女电影演员的剧照。“是她,一准是她!”
二
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预知,将会有怎样的悲剧突然降临在我们头上。等你从某种祸事或不幸中清醒时,或许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生活,而面临着另一种从前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严峻生活。你的心灵天平一下子倾斜了,整个世界也仿佛在你面前失去了平衡。命运却强迫你接受这种现实。面对这种现实,人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
但年轻的电影演员邵晓芸如今不能忍受的恰恰是她自己!
她生长在一个普通干部家庭,是最小的女儿、父母的掌上明珠、哥哥和姐姐们十分宠爱的小妹妹,好运气曾向她招过手。
假日里,她和几位女友在公园里荡舟湖面,唱着抒情的歌,发出欢快的笑。歌声和笑声吸引了某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导演,他发现了她。于是她扮演了一部平庸影片中只有十几个镜头的小角色。他并非伯乐,她却果然具有表演才能。这种才能,是过去并不被她自己所知的。那位导演不过仅仅为她创造了一次出现在银幕上的机会而已。她没轻视自己所扮演的小角色。她知道这个角色、这次时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她扮演得不坏,获得了初次的微小成功。初次的微小成功给她带来了更重要的时机。那部影片刚拍摄完,她就被另一位导演选中了,以后便接连参加了第二部、第三部影片的拍摄……
绢花厂的先进女工,就这样成了影坛新秀。电影艺术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生活的大门,整个世界都在她眼中变成了玫瑰色的!她感受到自己是另一个天地中的人!她的精神和心理无时无刻不因此而兴奋!她尽情尽意地体味着生活带给她的全部诗意、欢欣、得意和快乐!她相信自己前程似锦!她相信只要一步步平稳地走下去,她便可以走进更加充满诗意更加辉煌的艺术天国里去!她要做中国的费雯·丽,或者当代的嘉宝第二!作为这种生涯的另一面,自然还有浪漫的爱情、美满的婚姻、高尚的友谊、广泛的社交……不过她并不急于体味和享受这生活的另一面。对于必然属于自己的,何必显得那么性急呢?生活像含在她口中的一块蜜糖,她要慢慢地吮,她要细细地品味。当然,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也有小小的挫折,也有激烈的竞争,也有郁郁的烦愁,也有多思少眠的时候,但这些,都不过是一块色彩斑斓的画板上的几抹并不浓重的冷色,调解情绪和丰富生活内容的冷色。缺少了这种冷色,生活岂不就不够意味也不够美妙了么?她这样认为。
她像一只蝴蝶翩翔在半真实半梦幻的花丛中,不慌不忙地矜持地采集着生活之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