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那迷宫般的屋檐,他们终于来到了剧院的圆屋顶。克里斯蒂娜首先跃了上去。在上屋顶的一刹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片位于圆形屋顶和三角媚之间的空地上。繁忙的巴黎就在脚下,傍晚的来临使得它仿佛已沉落在谷底,站在屋顶的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人肩并肩地靠在了一起,在屋顶上漫步,她信任的目光不时地在拉乌尔身上流连;他们一边走一边俯瞰着下面街道上的咖啡馆和通向远方的水泥马路。屋顶蓄水池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他们的身影,夏天在剧院学舞蹈的小男孩们,最喜欢到这个蓄水池玩水了。两人终于放下了戒心,安心地坐在一座手里拿着一把竖琴的阿波罗青铜雕像前,俯瞰着这座城市。危险并没有离他们远去,一路跟踪他们的那个影子正无声无息地向他们靠近,它幽灵般地穿过铁栏杆绕过蓄水池,最终躲在了圆屋顶后面,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在这个春天的傍晚,风微微地吹着,天边的余辉还在燃烧。天空中的彩霞在落日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就像天神长长的衣袖和裙裾,在两人头上的上空飘拂。看着天空中自由飘拂的云彩,克里斯蒂娜想到了拉乌尔的承诺,她对拉乌尔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和云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飘拂,比云飘得更快、更远,直到世界的尽头。在世界的尽头,你会离开我去北极是吗?拉乌尔。当你要带我离开这儿的时候,拉乌尔,你一定要排除一切干扰带我走,即使我不同意,你使用强迫手段都要把我带走。”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就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压迫着她,只有紧紧地依靠在拉乌尔的怀里才能使无助的她有一丝依靠。她的表现使拉乌尔极为震惊。
“克里斯蒂娜,你难道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会改变主意,但是,他是一个令人恐惧的魔鬼,他能做出许多我们难以预料的事。”说这话时,克里斯蒂娜的神情是迷茫的,并且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现在,我最害怕的就是回去和他一起住在地下。”
“没有什么可以强迫你回去的,他也不能,克里斯蒂娜。”
“假如我没有回到他的身边,那么一定会发生无法挽回的悲剧!……但是,我的确不能继续忍受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当然,我很清楚,应该同情那些不问世事、与世隔绝的人。天啊!约定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他实在太恐怖了!我死也不想回到地下去和他在一起。假如我不回去,他能用他的歌声找到我,然后带我回去,回到那个地下世界;他会泪流满面地跪在我面前,晃着他那个死人头说他爱我、他不想失去我。上帝啊!一个泪流满面的死人头!太恐怖了!拉乌尔,这已经超出了我忍耐的极限,我快要崩溃了!”
这一切都使他们内心感觉到一种痛苦和绝望,拉乌尔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对她狂喊着:“不!不!我不会让你再听到他说爱你的话!也不会让你再看见他流泪的样子!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现在就走,克里斯蒂娜,我们现在离开这儿,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说着,他就要带她离开。但是,克里斯蒂娜阻止了他的进一步行动。
“不!不!”她不忍地摇了摇头,说道,“现就离开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他太孤独、太寂寞了!让他明晚最后一次听我的演唱吧,演出完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我在我的化妆间等你,记着十二点整。那个时候,他肯定会在湖畔的餐厅里等着我……他不会有闲暇来阻止我们的,你一定要把我带走,离开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拉乌尔,即便我拒绝让你带我走,你还是要带我离开……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我离开这儿的唯一一次机会了,假如我回到了那儿,我恐怕是没有机会再出来了。”
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她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
“你听到什么了吗,拉乌尔?”
她的牙齿在咯咯地作响。
“没有,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我发誓。”拉乌尔非常确定地回答。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克里斯蒂娜一脸悲伤地说,“我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在这屋顶,我们是安全的。这是属于你和我的地方,这里充满了阳光,我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现在,太阳还在放射着火焰一样的光芒,它哪里知道,夜行的鸟儿是不喜欢阳光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在阳光下的样子……那一定会更加恐怖!……”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拉乌尔,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语无伦次地说,“啊!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即将走向死亡了!”
“为什么呢?”拉乌尔感到有些疑惑,显然,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震住了,“你为什么认为他就要死亡了呢?”
“因为我看见了他的样子!”
这时,克里斯蒂娜和拉乌尔不约而同地迅速把头转了过去。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呻吟……你听见了吗?”拉乌尔说,“好像是有人受了伤。”
“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克里斯蒂娜坦诚地说,“尽管他不在我的身边,离我很远,他的叹息声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耳边徘徊……但是,如果你也听见了他的叹息声,那么……”
他们俩惶恐地站起身来,紧张地向四处张望,在确信那屋顶上除了他们俩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以后,他们才又安心地坐了下来。拉乌尔问道:
“你们第一次是怎么见面的?”
“那是在三个月之前,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他的样子却从来没见过。我第一次听见他声音的反应和你一样,都认为是有人在隔壁唱歌。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四处去寻找这歌声的来源。拉乌尔,你应该知道,我的房间在剧院里是很偏僻的,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我很容易就发现那个声音来源于我自己的房间。它不仅会唱歌,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和我说话回答我的问题,它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它的声音像天使的一样美妙无比。
“在那段时间里,我为该如何解释这件离奇的事而烦恼,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在临终之前曾经对我许诺:‘他会派个音乐天使来教我的。’拉乌尔,你对我的父亲是很熟悉的,他也非常喜欢你。在童年的时候,我们都对音乐天使深信不疑,所以,我才有勇气坦白地告诉你这些,你不会耻笑我的幼稚吧?我以为他就是那个音乐天使——我父亲派来的,灵魂温顺单纯,我天真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那个声音。当然,我的养母对这件事也应该负点责任,我把这件怪事完完全全地告诉给了她,征询她的意见,她不假思索就告诉我:‘他应该是天使,不管怎样,你都可以亲自向他求证。’于是,我照她说的做了。果然,那个声音回答说自己是天使,是我父亲从天上派下来的。从此,我们之间的关系益发亲密,我对他是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的。他告诉我,他是为了让我更进一步地领略艺术的永恒魅力才降临人间的,他还提出每天给我上音乐课,我感激地答应了。于是,在剧院清静的时候,他总是到我的化妆间给我上课,我一天都没缺席过。他是一个天才,即使你亲耳听见了他的声音,你也无法想象他的课是多么的奇妙。”
“的确!我根本无法想象出你们上课时的情形,”拉乌尔表示赞同,“在化妆间里你们能用什么乐器伴奏呢?”
“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音质非常地准确,那音乐就仿佛来自墙后。而且,那个声音似乎对我父亲对我的音乐训练和教学方法十分熟悉。就这样,我就像回到了那过去的日子,我的发音器官捡回了过去所学,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我创造了奇迹,我的进步令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平常人没有几年的努力是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的。我各方面的条件不是太好,因为身材过于单薄、声音没有特色,我的低音很难发展、高音有点僵硬而中音又过于低哑。父亲的帮助曾经使我克服过这些缺陷,但是那个声音却使我从根本上战胜了这些缺陷。慢慢地,我的音域达到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宽度:我对各种发音收放自如。那个声音还特别把女高音扩展胸腔发音的窍门教给了我。那个声音就是我灵感的圣火,使深藏我心中的激情和虔诚熊熊燃烧。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能通过他自己的歌声提高我的演唱功力,我的演唱功力被他迅速提升到了与他一样的高度。每当我唱歌时,他的灵魂就好像在我的唇齿之间徘徊,我的歌声是那样的和谐完美!
“过了几个星期,我感到了恐惧,我再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我曾经以为自己中了邪,但是瓦雷里夫人安慰我说,像你这样单纯的女孩,魔鬼也会不忍心捉弄的。
“经过那个声音的指导,我的进步是惊人的,但这一切除了瓦雷里夫人、那个声音和我之外谁也不知道。奇怪的是,只要我一走出化妆室,我的声音便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所以在别人眼里我还是那个我,没有变化。我对那个声音是言听计从,他总是让我耐心地等待,他说:‘总有一天,巴黎会因我们而震惊!’于是,我就在他控制的幻境里这么等待着、生活着,如痴如醉。
“有天晚上,我在剧院的大厅里看见了你,那一刻,我简直兴奋到了极至,即使回到化妆间后我的心情还是久久难以平复,满脸洋溢着兴奋。很不幸的是,他早已在那里等我了,我的表情被他一眼看穿,于是,他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毫无戒备地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对他合盘托出,我当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听完我和你的故事,他一身不吭,我叫他,他也不理。我害怕得快要发疯,我怕他离开就不再回来了,于是,我向他苦苦地哀求,他仍然一言不发。那天晚上,我就像丢了魂似的,一回到家就痛苦地抱着瓦雷里妈妈,对她说:‘你知道吗,那个声音走了!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教我了!’她和我一样惊慌失措,连忙让我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事情的经过完完全全地告诉了她,她说:‘见鬼!他吃醋了!’这件事倒是让我发现,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最爱,从来没有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