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晚,我突然惊醒,但不明确是不是被梦惊醒的。我悄悄向菲比的房间走。亚当不在那儿。我在十瓦的灯光中走向小床,这才明白我惊醒的原因。出院后的第一次,乳汁然,除了这个高度理性的我之外,我其余的一切内脏、情绪、荷尔蒙都在对菲比的哭喊作出反应。并是多么汹涌的反应啊:我的手刚将衣襟撩开,乳汁便喷射出来。荷尔蒙在菲比的哭声中激烈分泌,作用着我的身体,支配着我的Rx房。此刻我跪在了小床前面,朦胧的灯光中,两个乳头仰首以待,回答着菲比的每一声哭喊。我不知道怎样一来我已把菲比抱在怀前。菲比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两片柔软无比的微小嘴唇,已合拢在我的乳头上。那一声呻吟绝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它像一个人在潜入水底前,垂死地大吸一口气。菲比一个猛子扎进乳汁,鼻息变得急促而紧张。原来就这么天造地设,没人教她,也没人教我。两排柔嫩的牙床轻抵住乳头,她做得如此完美,竞懂得自己喂饱自己!
我便有了一种贯通感。一个循环这才完整了。
这时我感觉亚当从我背后走来。他夜晚上闹钟睡觉,两小时起床一次,到冰箱里拿一小瓶混合奶液。冰箱的一个层格里并排放着六只同样大小的奶瓶,按教科书的定量预先注入奶液。这件事总是亚当做的。他十分严谨,将大罐中的混合奶液倒进六个小瓶,再把它们一个个对着光线举起,看是否达到奶瓶上以红笔画好的刻度。他此刻更像一个化验员,分毫差错都得排除。亚当就这样拿着瓶定量精准的冰冷奶液,直着眼看我抱着菲比跪在那儿。我的背影很好,完全恢复了雌性哺乳动物的原形。
我向他转过脸。我脸上一定有什么东西使亚当不敢贸然近来。雌兽那样神圣的凶悍,大概那一刻出现在我的神色中。亚当退到门口,有些畏手畏脚。我、他、菲比,三个人物的关系,总是不能绝对准确,也就是,不能等距。我总是会有些新的招数,出乎他意料地使整桩事情陷入一种暧昧。我的任何随心所欲的举动,任何超出我们完善的理性规划的行为,都是危险的,亚当是这样看的。
我也不希望任何危险发生——会在我心里留下巨大创伤的危险。而我这样让菲比躺在我臂弯里,让她如此安全踏实,每吮一口温暖的乳汁,都发出一声短促的满足的叹息。这样的每一次,每一次,都在培育那个危险,都是在喂养那个创伤。
某一天,亚当说:“可以和你谈谈吗?”
我和他来到客厅,坐下。请他设计庭院的客户,就这样同他面对面坐下,然后双方开始摊牌。
“我想下礼拜一离开。”我先出牌。并是底牌。免去了他许多中听的废话。
他想了一刻,说:“谢谢你。”然后他拿出支票本,写下他欠我的最后一串五位数码。他将支票放在我们之间的玻璃砖咖啡桌上,用两根奇长的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推。意思是,它比任何话都实在,都有力。这动作他做得极自信。买房子,买地皮,买他的银灰色本茨,都是这样一推。没有他买不下来的。我把它拈起,对折,放入衬衫口袋。我对他说:“谢谢你。”
“别客气。”他想忍,但没忍住,“你最好不要带走菲比的照片。”他眼睛在说: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我确实有点真实的谢意:亚当守信用。
他不知道我是谢他五位数的支票,还是谢他言辞之外的体贴。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嘲讽的意思。我的表情大概有点恶劣,但我不是存心的。
“该谢谢你。”亚当说,“为菲比哺了一个月的乳。”
我想起菲比出生之前,湖畔的那个下午,我为哺乳的事发了大脾气。我的脾气是因为亚当的得寸进尺。而事情现在颠倒了过来:亚当感到哺乳的危险;我和菲比顺随天性地紧密相处下去,他将落个人财两空。我当然明白亚当的不安。不过我主要是为我自己好,我已经陷得不浅了。我想到小时家里的那只母鸡,特别爱抱窝,邻居们拿了鸡蛋来塞在它肢翼下,它便死心塌地趴了一个月,孵出二十多只不管是谁的鸡仔。事情便出在这里:它从此不准任何人靠近这群鸡仔,邻居们只得依顺它愚蠢的母性,或说干脆利用它的愚蠢,让它去操劳,去带领鸡仔们度过最脆弱的生命阶段。
亚当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我和那只傻母鸡挺相像。区别是我及时制止了那种荷尔蒙造成的愚蠢。
我收拾好行李,和来时一样的简单利索。然后便钻人亚当的银灰色本茨,我没有去跟菲比告别,她已经在刚到达的保姆怀抱中。她哭作一团,我也没去看她一眼。这眼很可能有害于我的余生。很可能,我会记住这一眼,直到死。那我收下的这五万块就大大不值了。
亚当在街边停下车。我一看,是我们第一次合谋的那家甲他葸乙处,小是具俸明,叨楚佃冢刖呆柙气贞戥形冢上明不顺眼,他就不会带我去湖畔。就轮上另一个女人做菲比的母体了。或许就什么也发生不了,因为亚当在我之前和几百女人扯过皮,到了我,已是他的耐性极限。我若落选,他便放弃。也就没有下文,以菲比的不幸而形成的下文。
亚当像头一次那样,为我叫了杯咖啡。然后他又是那么细节化地叫他自己那杯“非咖啡”。我及时止住他,说我也改喝“非咖啡”了。他转向等在桌子边上的侍应生。
“两杯无咖啡因的咖啡,非糖,全脱脂的奶。”侍应生走回去,同时叫道:“两杯‘何必’!”我和亚当对视一眼,都笑了笑。这两杯非咖啡,糖和非奶,一连串的否定,等于什么也没喝。那么又何必喝它——这是侍应生的态度。根据这态度,他们为这种将天然完全剔除出去的玩意儿叫做“何必”。如同现今流行的不含酒精的酒、不含巧克力的巧克力、不含奶油的奶油,人们吃着喝着这些无害处也无任何吃头的玩意儿,仔细想想,何必?这次我们没去湖畔。我们坐在靠窗的小桌,外面秋高气爽,枫树和橡树尚未变色,但一抹暖色已含而不露,已存在于氛围之中。我先开了口。
“菲比怎样不好?”
亚当眼睛看着窗外说:“其实也没有糟到哪里去。她就是没法和保姆相处。有时索拉会照料她几小时。索拉有自己的孩子,都缺乏照料。”
索拉是女清洁工。
“索拉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