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黄道吉日,鬼门大开。宜丧葬,忌嫁娶。
不到戍时,天色便阴的像深夜,浓雾四起,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远方传来鼓乐声,荒芜的官道上腾起尘沙漫天,两列长长的队伍从朦胧的雾气中出现,自远及近,轿夫皆身着红色喜服,抬着装了嫁妆器物的红色木箱,两名喜童走在前面,身后是八人抬的沉重红木棺材,迎亲队列穿过沉沉夜色而来,村民们闻声都关紧门窗,一只路过的野猫悄悄跟随在队列之后,想分一杯残羹,却被轿夫踹了一脚,惨叫着逃开了。官道尽头,马家的牌匾上挂着红色装饰,两位高堂端坐在喜房里,神色哀戚,对面炕上设矮桌,供奉着“百份”全神,纸做龙凤喜饼和新人牌位,牌位前都挂着鲜红的花朵缎带。
“落轿——”
除了张灯结彩的三层主楼,院子两边都是一间一间紧密相连的小厢房,厢房的窗户上贴着大红囍字,挂着一詹红灯笼。满堂宾客忽然起立,礼炮齐鸣,唢呐声响。
楼宇前一个赞礼官一波三饒的唱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已入园——
轿夫在门前放下棺材,一名童子将新娘牌位捧到喜堂前,放于喜房炕上的供桌,与新郎并列,用红头绳将两幅画像拴起来,复上红、黄两色的彩绸,娶亲太太给全神“百份”上香叩首,就算夫妻拜了天地,由茶房端来合卺酒和子孙饺子,供于夫妇牌位之前,牌位左刻着马思文之灵位,旁边刻着马夫人祝氏之灵位。一个瘦小的少年被领到灵位前,茫然的看着面前的牌位。
“给大哥和大嫂磕头。”马夫人擦着眼泪,哽咽着道,“从今日起,你大哥在九泉之下也有伴了。”
身旁婆子生怕他闹事,强行按着他的头给两块牌位磕了头,祝夫人也低头饮泣。阴阳先生俯在马老爷身边,低声道:“老爷,到起柩的时辰了。”
马老爷点了点头,众人来到墓园,将棺枢起出后,马上把一桶清水泼在坑里,扔下去两个苹果。男方则在坟侧挖一穴,露出新郎棺柩的槽帮,将新娘埋入棺木中,进行夫妻并骨合葬。仆从高高扬起花红纸钱,顷刻之间唢呐声四起,阴暗的天色下,满地红色纸钱飘如红雪,祝夫人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亲家可放心了。”马老爷含泪搀扶道,“以后两人在黄泉下作伴,也算有个依靠。”
祝夫人哀不自抑,几乎无法言语,祝老爷靠过来侧声道:“以后我们两家就是亲家了,虽说冥婚的夫妇不比世间寻常夫妇,但为今后计,还是不要断了往来才好。”
“当然了。”马老爷拱手道贺,“我家门不幸,人丁单薄,除思文外只有一子,如今他大哥没了,浩文将来还要仰赖亲家多多照拂。”
棺木入土为安,两家人在坟墓前陈设酒果,焚化花红纸钱,举行合婚祭,直到深夜时分才算完成了祭典。祝老爷由夫人胡氏搀扶着乘坐轿辇离开。婚仪走了一天,两人都已经疲惫不堪,胡氏遣人准备了热水,亲自服侍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香烛气味,又跪下来替他捶着腿。见祝老爷面露疲色,低声抱怨道:“人死如灯灭,九泉之下的人未必知曉,那马家虽然是官宦人家,如今早已没落,为什么执意与他们结亲?”
“妇人之见!”祝老爷低声斥责道,“我虽然薄有家资,但终究是商贾出身,马家乃名门望族,就算如今不比从前,但在官场上的势力盘根错节,岂是我们能比的?有他们的助力,我们将来的日子也要好过的多。”
“还是老爷考虑得周到。”胡氏温婉的垂下眼眸,给他捏着脚,“不过那马家如何肯答应这门亲事?”
“他也是贪图我们家的钱财而已。”祝老爷冷冷道,“你教的好女儿和外男私奔,早就败坏了名声,要不是马家落魄了,她就算做鬼媳妇也脏了人家的门第!”
胡氏的沪吸一窒,没有把握好力道,祝老爷吃痛,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当场把她打得跌坐在地。“贱妇,你想害死我吗?”
“是妾身一时失察,请老爷恕罪!”胡氏冷汗涔涔,爬过去抱住他的腿连连求饒。祝老爷道:“女不教,母之过。似你这般不守妇道,苛待妾室,才教出这等没廉耻的女儿,我都替你害臊!要不是看在你养育了明旭的份上,我早就一纸休书把你赶出了府!”
胡氏委顿在地,只知掩面痛哭。祝老爷转身就走,她连忙抱住他的腿,却被祝老爷一脚踹开。祝老爷拿出手巾擦了擦手,厌恶的看着她:”我把你留在府里已给足了你面子,你好自为之吧。”
卯时。浓厚的白雾爬上了河岸,仿佛四处游荡的恶灵,遍寻栖息之所而不得似的。四野一片死寂,只有外面沉沉的庚子声,叫声惊动了栖息的乌鸦,哑哑叫着惊飞。一片荒芜的坟堆间,白日里焼的纸钱漫天飞舞,马家的坟前供奉着一对龙凤红烛,此刻红烛还未燃尽,凝结着红宝石般的泪,却有两个乞丐鬼鬼祟祟的爬上了坟坡。两人一高一矮,都用黑布罩着口鼻,坟前供奉着糕点和鲜果,还用纸扎了两个彩色小人。高个儿的乞丐双手抓起一大块糕点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咀嚼着,矮个儿的乞丐要谨慎些,四下环顾见无人,才把供品收入袖中,小心翼翼道:“听闻祝家财大气粗,嫁妆都得用八两大车拉,不知什么人有福分娶到她家的小姐。”
“再有福分也不过是个死鬼,给他打一座金山银山都享艏不了。”高个儿道,“你确信这些嫁妆都随祝小姐下葬了?”
“那日送葬时我就跟在队列后面,千真万确,只要能得了这筆钱,我们就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封墓时澆灌了糯米汁和铁水,经过一夜已经凝固,高个儿索性跳进墓坑,一铲一铲往下打着,泥土雨点般落下,夜色已深,风声呜咽,一弯弦月高悬空中,树林里偶尔传来咕咕的叫声,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的飞来,经过古树时猛扑而下,随即又迅疾升起,双翅急促拍打着,飞入黑暗之中。两人很快汗湿重衣。探铲突然碰到一个硬物。他立刻停手,掘开土层,露出了红木棺木的轮廓。棺木坚硬如大理石,里面用长钉封死。他们将刀刃插入棺缝中,再用枪托用力砸着刀柄,费了不少功夫,刀刃才进去了三分之一。
就在这时,棺木里忽然传来异样的响动。矮个儿耳朵尖,立刻放下探铲道:“你听到里面的响动了吗?”
“人都死透了,能有什么响动?”高个儿嗤之以鼻,一铲子打在棺盖上,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这下两人都听到了,像是有人在里面用力拍着棺盖。棺盖桓桓开了一道缝,随后从棺木缝隙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十个指头还涂着红色丹寇。
两人霎时呆若木鸡。女子一身嫁衣,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揭开了红盖头。月光像一袭白得耀眼的裹尸布,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上涂着给鬼新娘画的浓重妆容,面容惨白如石膏,嘴唇却猩红似血,冲他嫣然一萧。
高个儿顿时跌坐在地,吓得全身窦如糠筛。矮个儿最先回过神,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连滚带爬的逃下了山坡,从灌木丛中一路滚下去,直接滚进了泥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