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妮开始厌恶克里福德了,这让她感到惊讶。不仅如此,她感到自己一直就不喜欢他。倒也不是恨他,这里面没有感情的问题。问题在于她在肉体上深深地厌恶他。这似乎很像她跟他结婚是因为她不喜欢他,是暗自在肉体上不喜欢。不过,她嫁给他确实是因为他在精神上吸引了她并让她兴奋。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似乎是她的主人,令她无法企及。
现在,那精神上的兴奋劲儿早已过去,支离破碎,她感觉到的就只有肉体上的厌恶了。这种厌恶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让她意识到自己一直都被这种感觉所蚕食着。
她感到身体虚弱,无限孤独。她巴望着外界有谁能帮她。可整个世界就没人能帮她。社会是恐怖的,因为它早就疯了。
文明的社会疯了。金钱和所谓的爱情是它的两大疯癫症,其中金钱远远跑在前面。个人就在金钱与爱情中分裂着、发着疯。看看麦克里斯!他的生活和行动恰恰是疯癫的。他的爱情是一种疯狂,他写的戏剧也是某种疯癫的表现。
克里福德也一样。什么谈话!什么写作!什么疯狂的挣扎,推动自己进取!都不过是疯狂而已。这种状况每况愈下,确实疯狂。
康妮感到自己害怕至极。不过至少克里福德放松了对她的纠缠,转而纠缠伯顿太太了。这一点他自己意识不到,像很多疯子一样,他疯狂的程度是要靠他意识不到什么来衡量的,那是他意识中的荒漠地带。
伯顿太太在很多方面都令人起敬。奇怪的是她无意中显得很霸道,总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这是现代女性疯狂的标志。她以为自己全然是为别人效劳的,是为别人而活着的。克里福德令她着迷,因为他总是,或者说经常是不动声色地就挫败了她的意志,靠的似乎是某种细腻的本能。与她相比,他的自我意志更加细腻微妙,这就是伯顿太太眼中克里福德的魅力之所在。
或许那也曾经是迷惑过康妮的魅力。
“今儿个天儿多好呀!”伯顿太太会半是抚慰半是说服地劝他道:“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坐着轮椅出去逛逛的,这阳光真是爱死个人儿。”
“是吗?能递给我那本书吗,在那儿,那本黄皮的。顺便把那些风信子拿走吧。”
“怎么了,不是挺好看吗?”她特别加重说好看二字。“香死个人儿呢。”
“我烦的就是那股香味儿。”他说。“有点丧气,像葬礼上的味儿。”
“您怎么那么想呢!”她惊讶地大叫道,显得受到了冒犯,但还是服了,把那些风信子拿出屋去了。她服的是他那种高雅的挑剔劲儿。
“今儿早上胡子是让我刮呢,还是你自己来?”伯顿太太总是用这种轻柔、抚慰顺从但又是管人的口吻说话。
“我不知道。你能等一会儿吗?我准备好了会按铃儿叫你的。”
“好的,克里福德男爵!”她柔顺地回答着,悄然退了下去。但每次受到冷遇都会令她意志更坚强。
过了一会儿,他一按铃,她就立即出现了。他说:“我想今天还是你来给我刮吧。”
她心里一阵激动,随后特别温柔地回答道:“好的,克里福德男爵!”
她很灵巧,触摸他时手指轻柔、舒缓。起初他挺反感她的手指触摸他的脸时那种过分的温柔,但现在他喜欢了,渐渐感到受用了。他几乎每天都让她给自己刮脸。刮脸时她的脸紧挨着他的脸,目光十分专注,一丝不苟地盯着,生怕出错。渐渐地,她的指尖能准确地感觉出他的脸颊、嘴唇、颧骨、下頜和喉部。他养尊处优,容颜保养得好,他的脸和颈生得完美无缺,不愧是个绅士。
她也很标致呢。白净的长脸,表情沉静,眼睛明亮,但丝毫也不泄露内心的秘密。渐渐地,她凭着自己无尽的温柔,甚至几乎算是爱,控制住了他,让他服帖了。
她现在几乎什么都为他做,他也觉得同她相处得和谐多了,让她干起脏活儿来比让康妮干更好意思些。伯顿太太喜欢侍弄他,喜欢将他的身体掌握在自己手中,什么都管,直到最脏的活儿都包了。有一天她对康妮说:“你一摸到男人们的底儿,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孩子。你猜怎么着,特瓦萧矿井下最难伺候的病人我都伺候过。别管他们得的是什么毛病,你伺候上他们,他们就成了孩子,简直就是大孩子。嗨,男人们呢,没什么太大的不一样!”
起初伯顿太太还以为一个绅士,一个像克里福德男爵这样真正的绅士或许真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呢。所以克里福德一开始把她给镇住了。可渐渐地,用她的话说一旦她摸到了男人的底儿,她就发现克里福德跟别人一样,是个长成大人模样的孩子,但是个脾气古怪、举止文雅,有钱有势的孩子,是个满腹经纶的孩子,那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知识她做梦也弄不懂,因此他还是能压制她。
有时康妮忍不住想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那个女人给钳制住!”但她又发现自己还没到对他那么牵挂的地步,因此也就不说了。
他们仍然按照老习惯,两个人一起呆到晚上十点才分手。他们在一起聊天,读书或研读他的手稿。但以前做这事的兴奋感早已烟消云散,她烦了他的手稿,但仍然尽职地为他打出稿子来。不过,就这很快也成了伯顿太太的事。
康妮建议伯顿太太学着用打字机打字。早就有这念头的伯顿太太说干就干,练得十分努力。所以现在克里福德有时会给她口授一封信什么的,她会记录下来,速度有点慢,但字打得准确无误。遇上难字或偶尔的法文短语什么的,克里福德会十分耐心地拼出来。伯顿太太打起字来兴奋异常,因此教她打字几乎是件快活的事。
现在康妮有时会以头疼为托词一吃完晚饭就上楼去。“或许伯顿太太能陪你玩双人皮克牌。”她对克里福德说。
“哦,我挺好。回你房间休息吧,亲爱的。”
可是她一走他就按铃叫伯顿太太来玩皮克牌、比齐克牌甚至下棋。他教会了她玩所有这些游戏。看到伯顿太太像个小姑娘那样红着脸哆里哆嗦、游移不定地摸摸象、摸摸马又抽回手的样子,康妮就特别反感。而克里福德却微笑着,带着调笑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必须说j'adoube!”【1】
她抬起眼皮,明亮的眼睛惊竦地看看他,然后顺从地喃喃道:“J'adoube!”
没错,他是在教育她呢。他乐为人师,因为这让他感到一种权威。而伯顿太太也高兴,因为她逐步地掌握了绅士阶层之所以成为绅士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钱之外。这令她兴奋不已。与此同时她也使他离不开他了。她这种发自内心的激动让他微微感到是对他的一种至高的奉承。
而在康妮看来,克里福德似乎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了:有点俗,有点平庸,毫无生气,身材也有点臃肿了。伊薇·伯顿的手腕和绵里藏针是过于昭著了点,可她确实为她从克里福德那里获得的兴奋感到惊讶。说她爱上了他倒还不至于。她的激动来自于同这个男人的接触,一个上等人,一个有爵位的人,一个会写书作诗的写家,人家的照片都登在画报上了呢。她是因着某种奇特的激情而激动。他给她的“教育”激起了她的激情和反应,其结果是任何爱情都无法比拟的。事实上,正因为不可能有爱情这一说,她才能伴着他的另一种激情纵情地激动,那就是求知的激情,尽可能地求知。
不错,这女人在以某种方式爱着克里福德,无论我们怎么解释爱这个词的意思,那都应算是爱。她看上去是那么标致,那么年轻,灰色的眼睛有时看上去是那么精神。还有,她时不时会显出满足的样子来,甚至是得胜的样子,康妮讨厌的就是这个。偷着得意,私底下满足!呵,偷着得意!康妮恨透了这个!
怪不得克里福德让这女人俘虏了呢!她对他绝对仰慕,从不动摇,俯首帖耳地为他效劳,任他使唤。也难怪他感到被阿谀奉承着!
康妮听到这两人在长谈。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是伯顿太太在说。她没完没了地说着特瓦萧村的流言蜚语。她的话比蜚短流长还更甚。那是集盖斯凯尔夫人、乔治·爱略特和米特福德小姐于一炉,外加这些女人挂一漏万的那些东西【2】。一聊起人们的家长里短来,伯顿太太简直胜过任何一本书。她对村里的人都了如指掌,而且对他们的事特别热衷。听她道来,真是精彩,虽然有点掉价儿。起初她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对克里福德“唠唠特瓦萧村”。可一旦开了头儿就收不住了。克里福德倾听着,是为自己写作找“素材”,还真听出不少料来。康妮意识到,他的“天分”就在于此:他能天才地利用那些蜚短流长,听的时候可以不动声色。伯顿太太一旦“唠唠特瓦萧村”自然就特别热心,干脆就收不住。她知道的这里发生的那些事儿真是有意思,让她聊起来,能写成十来本书呢。
康妮听她说这些事也听得入迷,但过后总觉得有点掉价儿。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带着猎奇的心态去听。一个人不妨听听别人最隐私的事,但应该是对人家的挣扎和倒霉抱以尊重,因为人人都如此,而且应该对此怀有细微、明察的同情心。甚至讽刺也算是一种同情呢。对我们的生活起决定作用的是我们的同情心释放或收敛的方式。对了,小说的至关重要也在于此,如果处理得当的话。它能影响并将我们的同情心引入新的天地,它也能引导我们的同情心从死亡处收敛回来。于是,如果处理得当,小说可以披露生命中最为隐秘的地带:因为,是在生命之激情的隐秘地带,而不是别处,敏锐的感觉潮汐在涨落、洗涤和刷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