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年羹尧杀了这个提督以后,他手下的兵心却渐渐有点不服起来;但年羹尧却睡在鼓里,依旧是作威作福。这时他已经出巡回来,住在总督衙里,他大儿子年斌已封了子爵,第二个儿子年富也封了一等男爵,都带着兵马,驻扎在外面。年斌打听得父亲杀了富提督,擅作威福,心下大不以为然,便特意进省来拜见父亲,说:“俺们父子全仗军心,军心一散,万分危险。如今父亲杀了没有罪的富提督,实在叫兵士们寒心的。”那年斌话没有说完,年羹尧早已大怒,喝一声:“孽畜!你敢是煽动部下来谋害你父亲吗?俺如今先杀了你 !”接着喝一声:“绑出去!?便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家将进来,把年斌绑住。
这时年斌的妻子于夫人正在屏后偷听,见公公要杀他的丈夫,如何不急。忙赶到内院去,跪倒在她婆婆跟前,求她快快去救丈夫的性命。她婆婆陈夫人,只生得年斌一个儿子,听了如何不急。但他老夫妻两人早已没有恩情,自己去求情,谅必是不中听,便想起她家中的教书先生王涵春。
王涵春是年羹尧十分敬重的人,凡是王先生的话,年羹尧没有不依的。当下她婆媳二人便站起身来,扶着随身丫环,急匆匆地从大厅后面绕过西书房去。这时王涵春正教年羹尧的小公子,名叫年成的,在书房中对课,忽然看见她婆媳两人满面泪痕急匆匆地走来,跨进书房,便双双跪倒,不住地求王先生去救年斌的性命。王先生一时摸不着头脑,还是于夫人约略说了几句,王涵春听了,拔起脚来便走。赶到大厅上,只见那大公子正被四个家将押着,垂头丧气地出去。王涵春忙上去拦住了,一面走进大厅去,见年羹尧气愤愤地坐在上面,他一见了王涵春,却又满面堆下笑来,起身迎接。王涵春坐下来,先说了些闲话,再慢慢谈起年斌的事,王先生用极和顺的口气反复劝说了一番,又说:“大公子是一位孝子,他怕大将军中了部下的暗算,才直言进谏。”年羹尧平日原是十分相信这位王先生的,如今被他再三劝说了一番,不禁恍然大悟,忙传下令去,叫把大公子放了。那年斌进来,谢了父亲的恩典,退进后院,拜见母亲去了。这里年羹尧吩咐摆上酒菜来,宾主二人开怀畅饮。看官,你知道年羹尧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何却敬重这位教读老夫子?原来这里边却有一个缘由,这个缘由说起来话长。
那时年羹尧的父亲遐龄,空有万贯家财,在三十岁上,生了一个大儿子,名希尧;看看自己到了四十岁还不曾生第二个儿子,心中十分懊恼。后来他夫人在三十八岁上又得一胎,生下一个年羹尧来,把个年遐龄愉活得直把年羹尧宠上天去。看看到了八岁年纪还不曾上学,年遐龄便去请一位饱学先生来给他上学。谁知年羹尧自小生性粗蛮,也不愿读书,见了先生,开口便骂;那先生生气,便辞馆回去。一连换了五六个师傅,他总是不肯读书。他年纪慢慢地长大起来,又天生的一副铜筋铁骨,他后来不但见了先生要骂,且还要打呢,那许多先生个个被他气走。从此以后,吓得没有人敢上门来做他的先生。那年羹尧见没先生,乐得放胆游玩。这几年被他在府中翻江倒海地玩耍,险些不曾把家中的房屋拉坍。年羹尧看看长到十二岁了,还是一个大字也不识。年遐龄心中十烦闷。有一天,他带着儿子在门外闲玩,忽然一个走方郎中,摇着串铃儿踱来。走到年家门口,向年羹尧脸上仔细一看,说道:“好一位大将军!”要知这个走方郎中,以后和年家有什么关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鸟尽弓藏将军灭族 妻离子散国舅遭殃
却说这位走方郎中原是有本领的,当时他看定十二岁的小孩子将来有大将军之命。年遐龄还不十分相信,那走方郎中又仔细一看,连连说道:“险啊!将来光大门庭的是他,险遭灭门大祸也是他。须要多读些诗书,才可免得这祸事 ,”提起他儿子读书的事体,年遐龄便触动了心事,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孩子便坏在不肯读书 !”那郎中说道:“老先生倘然信托晚生,包在晚生身上,教导他成个文武全才。”年遐龄听他说话有几分来历,便邀他进府去暂住一宵。那郎中把自己的来历和教导年羹尧的法子细说一番,说得年遐龄十分佩服,到了第二天,便要请他做先生。这郎中说道:“且慢,老先生且拿出二万银子来交给晚生,晚生自有办法。”年遐龄听了,毫不迟疑,便立刻拿出一扣钱庄折子交给先生,任凭先生用去。从此以后,合家上下都称他先生。
那先生拿了银钱,依旧不管教年羹尧;只是在年府后面买了一方空地,雇了许多工匠,立刻盖造起一座花园来。楼台曲折,花木重重,中间又造一座精美的书室。直到残冬,才把一座花园造成,四周高高地打一重围墙,独留着西南方一个缺口。
先生便拣定明年正月十六日,为年羹尧上学的好日子。到了那日,年遐龄便备办下酒席,请了许多亲友来陪先生吃酒。吃完 了酒,年遐龄亲自送年羹尧上学去,他向先生作了三个揖,说了种种拜托的话,转身便走。先生把年遐龄送出了那围墙的缺口,吩咐工匠即刻把那缺口堵塞起来,只留一个小小窗洞,为递送茶水之用。那年羹尧住在围墙里面,只因花园造得曲折富丽,一天到晚玩着,却也不觉得气闷,那先生坐在书房里终日手不释卷,也不问年羹尧的功课,年羹尧也乐得自由自在,在花园中游来玩去;他自从到了花园里,从不曾踏进书房一步,也从不曾和先生交谈一句。他高兴起来,便脱下衣裤,跳下池中去游一回水;有时爬到树上去捉雀儿;春天放风筝,夏天钓鱼,秋天捉蟋蟀,冬天扑雪,一年四季,尽有他消遣的事体。
有时玩厌了,便搬些泥土,拔些花草,也是好的。他在花园里足玩了一年,好好的一座花园,被他弄得墙坍壁倒,花谢水干,甚至于那墙角石根,都被他弄得断碎剥落。只有那先生住的一间书房,却不曾进去过。便是那先生眼看着年羹尧翻江倒海,他也不哼一声儿。后来年羹尧实在玩得腻烦了,便进书房去,恶狠狠地对先生喝道:“快替俺开一个门儿,俺要出去了。”
先生冷冷地说道:“这园中没有门的,你倘要出去,须从墙上跳出去。”年羹尧见不给他开门,便擎着小拳头向先生面门上打去;只见那先生双眼一瞪,伸手把臂膀接住,年羹尧不觉“啊唷”连声。先生喝他跪下,他怕痛不得不跪了。先生放了手,他一溜烟逃出房门去,一连几十天不敢进书房去。
看看又到了秋天,景象萧索,年羹尧也实在玩不出新鲜花样来了,便悄悄地走进书房去,只见先生低着头在那里看书。
他站在书桌边默默地看了半天,忽然说道:“这样大一座园子也被俺玩厌了;他这小小一本书,朝看到夜,夜看到朝,有什么好玩?”那先生听了,呵呵笑道:“小孩子懂得什么?这书里面有比园子几千百倍大的景致,终生终世也玩不完,可惜你 不懂得 !”年羹尧听了,把颈子一歪,说道:“俺却不信,你且说给我听听,怎要的好玩法?”那先生听了,摇着头说道:“你先生也不拜,便说给你听,没有这样容易。”那年羹尧听了,把双眉一竖,桌子一拍,说道:“拜什么鸟先生!俺不希罕 !”说道,他一甩手出去了。这先生也任他去,不去睬他。
又过了十多天,年羹尧实在忍耐不住了,便走进书房来,纳头便拜,说道:“先生教我罢 !”先生这才扶他起来,唤他坐下。
第一部便讲《水浒全传》给他听,把个年羹尧听得手舞足蹈;接着又讲《三国志》、《岳飞传》,和古往今来英雄的事迹、侠客的传记。接着又讲兵书、史书、经书、以及各种学问的专书;空下来教他下棋、射箭、投壶。后来,十八般武艺也件件精通,又教他行兵布阵的法子和飞檐走壁的技能。足足八年工夫,教成一个文武全才,此时,先生便叫年羹尧自己打开围墙出去,拜见父亲。那年遐龄八年工夫不见他儿子,如今见他出落得一表人才,学成文武技能。如何不喜,忙去拜谢先生。那先生拱一拱手,告辞去了。任你年遐龄父子再三挽留,也留他不住。
他临走的时候,只吩咐年羹尧记住“急流勇退”四个字。年羹尧如今富贵已极,却时时感念他的先生,因此他如今也十分敬重这位王先生。
这位王涵春,虽敌不得年羹尧先生的文武通才,但在年大将军家里却也十分忠心,便是年大将军也十分信任他。他除教小公子读书以外,兼管着年家的家务;年大将军没事的时候,也常常找王先生说话去,这王先生是一位仁厚的长者,他见年大将军杀人太多,心中万分不忍;只因年大将军性如烈火,也不好劝得。年家有两个厨子、一个丫环为王先生送去性命,这是王先生一生一世不忘记的。他在临睡的时候,总要念一念《金刚经》超度他们,这件功课,他到老也不肯间断。 第一个厨子姓胡,在年大将军家里当厨子已有四年了。有一天,年大将军请客吃酒,有一样菜名叫鼋裙,是年大将军特意点做的,这时王涵春坐在第一位,家奴送上一大碗鼋裙来。
王涵春不知是什么莱,问时,年大将军解说是鼋鱼背上四边的肉,称做“鼋裙”。说着,举走箸来逊客。王涵春夹一块在嘴里,年羹尧问他:“调味浓谈如何?”这时因莱太热,王涵春舌根上被莱烫得开不得口,只皱着眉心,把头略摇了一摇。年大将军看了,认做王先生嫌味儿不佳,他便回过头去,暗暗地向门外的侍卫点了一点头。停了一会,只见那侍卫手中捧着一个朱漆圆盘,盘上遮着一方红布,走进屋来,向上一跪,嘴里高声说道:“胡厨子做菜失味如今砍下他的脑袋来了。”说道,把那红布一揭,只见盘中搁着一颗血迹模糊的人头;把一屋子的客人吓得个个转过脸儿去不敢睁眼。王先生问:“究竟为了什么事?”年大将军:“因见先生皱着眉头,知道味儿不佳,所以吩咐把他砍了。”那王先生听了,不觉直跳起来,连说:“罪过 !”才把自己因烫嘴才皱眉头的原因说了出来。那年羹尧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一笑罢了。胡厨子被杀死以后,接下去的一个钱厨子,也知道从前的胡厨子因做菜失了味砍脑袋的,便格外小心,每天吃什么菜,先去问王师爷。这样子做了一年,倒也平安无事。
这王先生是杭州人,有一天,他忽想起杭州的豆腐脑十分有味,第二天便吩咐钱厨子做一碗豆腐脑。年大将军和王先生是同桌吃饭的,见了这碗豆腐脑,他便勃然大怒,说:“豆腐脑是最贱的东西,如何可以这么怠慢先生?”喝一声:“砍下他的脑袋来 !”吓得那王先生忙下位来拦住,说明这碗豆腐脑是自己特意要的,年羹尧才罢休。又尝尝那豆腐脑的味儿,却十分可口,便吩咐:“以后每天做一碗豆腐脑请先生吃。”这 王先生天天吃着豆腐脑,也吃厌了,只是不敢说。后来那钱厨子因家中有事靠假回去,便雇用了一个新厨子。新厨子听说王师爷要吃豆腐脑,也照样做了一碗。年羹尧一尝,那豆腐脑又老,味儿又苦,不觉大怒,喝一声:“取下脑袋来 !”王先生急要拦时,已来不及了。
后来,那钱厨子假满回来,依旧做一碗豆腐脑,那味儿依旧是十分鲜美。王先生诧异得很,暗地里唤厨子来问时,那钱厨子说:“每一碗豆腐脑,用一百个鲫鱼脑子和着,才有这个味儿。”那王先生听了,连声说道:“阿弥陀佛!这新厨子真死得冤枉,叫他如何知道呢?明天快把这碗莱免了罢。”
过了几天,年羹尧又想出一样新鲜小菜来,立刻请了许多宾客,那王先生依旧坐了首席,酒过数巡,只听得年大将军吩咐上菜:只见每一桌上,上面安着一个大暖锅,暖锅里煎着百沸鸡汤鱼翅;又每人跟前安一个五味盆,一个银锤子,一把银刀,一柄银匙。大家看了,都莫名其妙。停了一会,每人跟前搁着一个小木笼,笼里囚着一只小猴儿。那猴头伸出在笼顶外,好似戴枷一般,把猴子的颈子锁住,使它不能伸缩。年大将军先动手,举起锤子,在猴子的顶门上打一下,打成一个窟窿;把银匙探进窟窿去,挖出猴子的脑髓来,在暖锅里略温一温便吃。吃到一半,又拿银刀削去猴子的脑盖,再挖着吃,当时许多客人见了年羹尧的吃法,都如法炮制。一时里猴儿的惨叫声,刀锤的磕碰声,客人的赞美声,诸声并作。王先生坐在上面,早已吓怔了,便推说头痛,溜回房去。那班客人个个吃得舐嘴咂舌,连称异味。年羹尧也吃得呵呵大笑。这一席酒,直吃到日落西山,杀了一百头猴子。年大将军吃得酒醉饭饱,便踱进书房来看望王先生。这时恰巧有一个丫环送茶给王先生,那王先生一面伸手接茶,一面起身招呼年羹尧。两面一脱手,“哐 啷”一声响,一只玉杯儿打碎在地,溅得王先生一身的茶水。
王先生忙拿手巾低着头抹干净那茶渍,耳中只听得“飕”一声响,急抬头看时,那丫环的脑袋已经给年羹尧砍落在地。王先生到这时,忍不住把年羹尧劝说一番,并且说:“从来说的功高震主,大将军在此地一举一动,难保没有皇上的耳目在此,大将军如今正该多行仁德,固结军心。”
这王先生正说着,忽然外面送进一角文书来,年大将军看时,认得是他在京里的心腹写来的信,打开信来一看,早把个气焰万丈的年羹尧矮了半截,只听他嘴里不住地说道:“休矣?休矣?”那王先生接过信来一看,也不免愁眉双销起来。原来年羹尧在任上的一举一动,都有侦探暗地里去报告皇帝知道。
接着那都御史上奏章,狠狠地把年羹尧参奏了一本。内而六部九卿,外而巡抚将军,都纷纷地递着参折;最厉害的几条是说他“潜谋不轨 ”,“草菅人命 ”,“占淫命妇 ”,“擅杀提督”。年羹尧看了,知道自己性命不保,便连夜整理些细软,把小公子年成托给王先生带到南方去,抚养成人,延了年家的一支血脉。这里王先生才走,那北京的圣旨已到了。那圣旨上大概说道:近年来年羹尧妄举胡期恒为巡抚,妄参金南瑛等员,骚扰南坪寨番民,词意支饰,含糊具奏;又将青海蒙古饥馑隐匿不报,此等事件,不可枚举。年羹尧从前不至于此,或系自恃已功,故为怠玩或系诛戮过多,致此昏愦。如此之人,安可仍居川陕总督之任?朕观年羹尧于兵丁尚能操练,着调补浙江抗州将军。总督印务,着奋威将军、甘肃提督兼理巡抚事岳钟速赴西安署理。其抚远大将军印着赍送来京;奋威大将军印,如无用处,亦着赍送来京。 岳钟琪和年羹尧交情很好,得了这个信息,忙赶到西安来,一面接收年羹尧的印信,一面用好话安慰,答应他上奏章代求保全;又拨了一百名亲兵沿路保护着,年羹尧和岳钟琪挥泪分别,急忙上路,看看到了江苏的仪征地方。这地方有水早两条道路:从水道南下,便可直达杭州;从旱路此上,也可以直达北京。年羹尧心想:皇上做郡王的时候,俺也曾出过力来;如今俺倘能进京去面求恩典,皇上看在俺拥戴的功劳上,便复了俺的原官,也未可知。想罢,便亲自动笔写奏章,里面有两句道:“仪征水陆分程,臣至此静候纶音。”这不过想皇上回心转意,进京面陈的意思,谁知雍正皇帝看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