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然可以把一切都推在营救彼得的策略上。营救了彼得,也就营救了彼得的一家子。也许还营救了彼得父母的至亲友人,比如那一对开餐馆的维也纳话剧明星。这样的大营救,总有人要付出惨痛代价,彼得以我的贞洁付出这代价,这一点他迟早会想通。在生命存亡之间,所有伦理道德要重新定义,不是吗?
彼得塞了几张钞票在我手里,要我支付我以下几天生活费用。他提醒我一句,可以买条新睡裙了,然后他转身让黄包车开路。钞票在我手里犹如异物,我很久都不愿把它放进钱包。彼得的提醒显然是带些嫌弃的。嫌弃我什么呢?外面穿得人五人六,私密空间里完全是另一回事。而淑女们在绣房里也要做人的,首先是为自己做人。自己左顾右盼,问心无愧,做的是个品行端正的人。
他若知道我们一家子吃杰克布的、喝杰克布的已经好久,还不知道会怎样恶心。
到了温家,用人告诉我温太太出去买菜了,菲利浦一早就出了门,兴许去十六铺了。
我又转身招呼刚才送我来的黄包车。车夫正靠在电线杆子上歇气,脱光上身,一根根肋巴骨在极薄的皮肌下起伏。他一看这么快生意又回来了,马上套上上衣,对跳上座椅的生意咧开嘴一笑。
去十六铺码头,我说,快一点!
这个把自己当成马的精瘦男子飞快地跑起来,我看见的就是两只迅速向后翻的脚底板。
我到温家的公司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温家船运公司是一幢旧楼,从菲利浦祖父那一代,它就立在十六铺了。
三楼走廊上二十多个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脸色都很难看。我敲了敲董事长的门,出来一个老小姐模样的女子,自称是秘书,姓吴。吴秘书把我请进办公室,说菲利浦躲出去了,因为他一早来吩咐了几个部门裁员,被裁的人不肯走,想找他求情,愿意降薪水,与公司共渡难关。菲利浦不忍听他们说全家要饿死之类的话,只好逃出去了。现在走廊上人还在等他回来。
我问他会躲到哪里去。
老小姐说:这就难讲了。菲利浦朋友多啊。她打量人的眼锋飞快:小姐,寻问老板阿有要紧事体?
我心里的火一下蹿上脑门儿,脾气很大地回道:没啥事情,我就是来白相白相!
等我跺着劈了叉的半高跟鞋走到楼梯口,老小姐叫住我,塞给我一个地址。我一看,是理查饭店的一个房间。
我赶到理查饭店是下午两点,粗粗一算,发现自己有三十多小时水米未进。理查饭店的楼顶餐厅稀稀拉拉坐着衣冠楚楚的人们。在这里上海话是外国话,而全世界各国的语言是本邦语言。
侍者把我领到一个小休息室。我刚刚敲门,里面就响起菲利浦朗朗的招呼声:珠珠Darling!
门同时开了,里外都是尴尬的面孔:我不是他的珠珠Darling,菲利浦听了吴秘书的传话,想当然地把我当成什么珠珠,把临时的秘密藏身之地暴露了。像菲利浦这样的老少爷,若不在宅子外面养些Darling,就不正常了。
他马上变成了一贯爽朗率性的菲利浦,丝毫不解释自己无意中败露给我的私生活隐密。
这是个供友人喝茶或餐聚或玩儿几局桥牌的小室,沙发和扶手中间,摆了张方桌,上面盖着紫红绒毯。假如谁犯了瘾,可以躺到沙发上烧烟。上海男人有点钱,都是做做人又做做神仙,好几重日子轮番过。
我把一千圆美金拿出来,让他赶紧去交给格里高利·黄。
菲利浦说六个犹太人中已死了一个。他的死吓住了另外几个人,所以出了变节分子。现在除了他的燃气公司总工程师罗恩伯格和艾得勒仍然被囚禁着,其他人都被释放了。因为要让这个变节分子鱼目混珠地和其他难友一块儿获得自由,才能保障他在犹太人中的安全。变节分子使更大一轮逮捕正在展开。
菲利浦又告诉我,用黑道的人等于用虎狼药,他们帮忙是帮忙,但回报也要得狠毒,他不得不答应他们,替他们走私。我猜想一定是走私烟土。菲利浦叹了一声,说他曾祖父创业艰难,走私过一些造孽的东西,临终前嘱咐他的儿孙们,他造孽是为了他们不用再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