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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第2页)

〃这花可以开多久?〃我问农人。

〃如果不去剪它,让它开在土地上,可以开个两三星期,如果剪下来,三天就谢了。〃

〃怎么差别那么大?〃

〃因为它是草茎的,而且长在水里,长在水里的植物一剪枝,活的时间都是很短的,人也是一样,不得其志就活不长了。〃

农人和我蹲在花田谈了半天,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我要向他买一束马蹄兰,他说:〃我送给你吧!难得有人开车经过特别停下来看我的花田。〃

我抱着一大把马蹄兰,它刚剪下来的茎还滴着生命的水珠,可是我知道,它的生命已经大部分被剪断了。它愈是显得那么娇艳清新,我的心愈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别式非常庄严隆重,到处摆满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我把一束马蹄兰轻轻放在遗照下面,就告别了出来,马蹄兰的幽静无语使我想起一段古话:〃旋岗偃狱而常静,江河竞泣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而生命呢?在沉静中却慢慢的往远处走去。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有时又默默的被裁剪,像一朵在流着生命汁液的马蹄兰。

朋友,你走远了,我还能听到你的蹄声,在孤独的小径里响着。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

卖茶老妇

在淡水高尔夫球场,正下着细雨,没有风,那些被刻意修整平坦的草地,在雨中格外有一种朦胧的美。

我坐在球场的三楼餐厅举目四望,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包围着我,看着灰色的天空,我深切的感到,年轻时一串最可贵的记忆已经在这雨里湿濡而模糊了。

那是因为刚刚我为了避雨,曾想到淡水龙山寺去喝一壶老人茶,在幽黯的市场里转来转去,走到龙山寺门口,我完全为眼见的景象吓呆了,因为原本空旷的寺中庭院,正中央坐着一座金色的巨佛,屋顶也盖起来了。旧日的龙山寺被一片金的、红的颜色取代,不似往昔斑剥的模样。

我问着寺前的小贩:〃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吗?〃

小贩微笑着说:〃早就不卖了。〃

〃那位卖茶的老太太呢?〃

〃因为龙山寺要改建,没有地方卖茶,她被赶走了。〃

我坐在寺前的石阶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龙山寺和老人茶是一体的,还有那位卖茶的独眼老妇。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淡水龙山寺,就为这座寺庙着迷,并不是它的建筑老旧,也不是它的香火旺盛,而是里面疏疏散散的摆着几张简陋桌椅,卖着略带苦味的廉价乌龙茶,还有一些配茶的小点心,那位老妇人只有一只眼睛,她沉默的冲好了茶,就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里面,沉默地坐着。

龙山寺最好的是它有一分闲情,找三五位好友到寺里喝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坐上一个下午,真可以让人俗虑尽褪,不复记忆人间的苦痛。

最好的是雨大的黄昏,一个人独自在龙山寺,要一壶乌龙茶,一碟瓜子,一小盘绿豆糕,一只脚跨在长条凳上,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轻轻落在庭中的青石地板。四周的屋顶上零散地长着杂草,在雨的洗涤下分外青翠,和苍黑的屋瓦形成有趣的对应。更好的是到黄昏的最后一刻,雨忽然停了,斜斜映进来一抹夕阳,金澄色的,透明而发光的,我遇到许多次这样的景况,心灵就整个清明起来。

我喜欢淡水,十几年来去过无数次,并不只是因为淡水有复杂的历史,有红毛城和牛津学堂,有美丽的夕阳,那些虽美,却不是生活的。我爱的是普普开往对岸八里的渡船,是街边卖着好吃的鱼丸小摊,是偶尔在渡口卖螃蟹的人,是在店里找来找去可以买到好看的小陶碗;最重要的是淡水有龙山寺,寺里有一位独眼老妇卖着远近驰名,举世无双的老人茶。

每次到淡水,大部分的时光我都是在龙山寺老人茶桌旁度过的。选一个清静的下午,带一本小书,搭上北淡线的小火车,慢慢的摇到淡水,看一下午的书,再搭黄昏的列车回台北,是我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事,那是金灿灿的少年岁月,颜色和味道如第二泡的乌龙茶,是澄清的,喝在口中有甘香的。

我和卖茶的老妇没有谈过话,她却像我多年的老友一样,常在沉默中会想起她来,可惜我往后不能再与她会面,她的身世对我永远是个谜。

康到龙山寺的改建,驱逐了老妇和她的茶摊,我的心痛是那尊金色巨佛所不能了解的。在细雨中,我一个人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回忆龙山寺和我年少时的因缘,以及和我在茶桌边喝过茶论过艺的一些老友,心情和雨一样的迷惘。不知不觉地就走到淡水高尔夫球场,在餐厅里叫了一杯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这是富人的地方,穿着高级名贵运动衣的中年男子,冒雨打完球回来休息,正谈论着一个人一生能一杆进洞的机率有多少。

一位微胖的男子说:〃我打了十几年的高尔夫,还没有打过一杆进洞。〃言下不胜感慨。

我想着,一个人一生能找到一个清洗心灵的地方,像龙山寺的老人茶座,机率有多少?即使能找到相同的地方,年岁也大了,心情也不同了。裤袋夹一本诗集,买一张车票跳上火车的心情恐怕也没有了。

龙山寺改建对我是不幸的,它正象征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往海中坠去,形象的美还清晰如昨,可是夕阳沉落了,天色也暗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大雪的故乡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当代知名的作家索尔仁尼琴,站在台湾嘉义的〃北回归线〃标志碑前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他兴的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跨上热带的土地。〃

看到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给我一种大的感动。那个小小的标志碑上有一个雕塑,是地球交错而过的两条经纬线,北回归线是那横着的一条,一直往北或往南,就到了落雪的寒带。这个纪念碑是站在台湾的南部大平原上,我曾数次路过。每次站在它的前面,遥望远方,心中就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它站的地方正是我们美丽的沃上。

跨过这条〃北回归线〃,往南方的热带走去,是我童年生长的温暖家。同样的,走过〃北回归线〃往北渡海的远方,是我的祖父那一辈生长的大雪的故乡。由于这样的情感,站在那条线上,是足以令人幽思徘徊的。

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使我想起他在一次访问时流露出来对故乡的情感。日本研究俄国文学最杰出的学木村浩,去年九月曾到美国佛蒙特州索尔仁尼琴居住的山庄去访问,他看着窗外佛州茂密的森林问索尔仁尼琴:〃到了冬天,这一带是否会下大雪?〃

索尔仁尼琴将视线转向窗外,注视片刻后,静静地道:

〃虽然每年不尽相同,可是雪相当大,你知道,没有雪,俄国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那一次访问里,索尔仁尼琴还说到:〃被放逐的时候,我总认为二三年后就能回去的。谁知道一眨眼已经七年了。不过,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所以坚信一定能够回去的。〃

谈到这一段话,不禁令我思绪飞奔,索尔仁尼琴对他的俄国故乡是怀着浓重乡愁的。他的〃下着大雪的故乡〃曾是他忧思和呐喊的起源,对着他的人民和国土,索尔仁尼琴有着浓郁的血泪和感情。由于他的流放,他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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