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公分。我才不需要那些脑残心理学家的安慰,说什么补偿心理能造就我的成功,矮小的身材能督促我努力向上。他们说,这世界上有许多艺术作品都是矮子创造出来的,数量多得惊人。矮子有本事征服帝国,提出最了不起的思想,并且把最漂亮的电影女星弄上床:简而言之,我们这种人总是会把某种成就当作自己的“矮子乐”。有许多白痴发现,某些盲人是杰出的音乐家,某些自闭症患者能够用心算开根号,因此他们的结论是:残疾的背后其实都隐藏着天赋。首先,我要说这实在是一派胡言。其次,尽管我不高,但也不是个侏儒,只是比平均身高稍矮而已。第三点,不管是在哪个国家的公司,高于该国平均身高的高层人士都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根据调查结果显示,身高与智力、收入与人气等都是呈现正相关的。当我要提报某人为某份业界高层工作的人选时,身高往往是我最看重的标准之一。长得高才会令人尊敬与信任,身高是一种权威。高个子总是非常突出,他们没有地方可以躲,他们是主宰者,身高彻底掩饰了他们的所有缺陷,他们一定得挺起自己的身子,让人看重。矮子则总是很低调,他们总是有秘密的计划,一些因为他们是矮子而想要去做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废话,不过我会推荐的绝对不是最棒的人选,而是我的客户会雇用的人选。我找的人一定都会有客户们喜欢的身材,脑袋只要够好就可以了。他们看不出谁的脑袋比较好,但是凭眼睛就能看出谁有好身材。就像那些出现在荻雅娜的画展里,有几个臭钱的所谓“艺术鉴赏家”,他们没办法品评画作,但倒是看得懂画家的签名。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愿意花大把钞票购买艺术名家的糟糕作品。就像有许多人肯用高薪聘请才智平庸的高个子。
我开着那辆沃尓沃S80新车,绕过弯道,往上爬升,目的地是我们那间位于福斯科伦区、有点买得太贵的漂亮新家。我会买下它,是因为仲介带着我们四处参观时,荻雅娜的脸上又出现那种痛苦的表情。我们做爱时总会浮现她额头上的那条血管变成了蓝色,在她那双杏仁状的眼睛上方跳动着。她举起右手,把一撮短短的麦色秀发弄到右耳后面,好像是为了更仔细聆听,以免眼睛骗了自己,骗她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房子。她根本不需要开口;我知道这房子的确是。房仲说,已经有人出了比底价还要多一百五十万的价钱,她双眼因而变得黯然失色;尽管如此,我知道我必须为她买下房子。因为我知道,在说服她打消生小孩的念头后,这是唯一可以用来补偿她的东西。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用哪些理由跟她争论,要她去堕胎,只因没有一个理由是真话。事实上,我们虽然有三百二十平方公尺的超大空间,但是却没有可供任何孩子容身之处。也就是说,我跟孩子不可能住在同一个空间。因为我了解荻雅娜。相较于我,她非常坚持一夫一妻制。而小孩从诞生那天开始就会被我讨厌。所以,我给了她一个新生活,一个新家,还有一家艺廊。
我把车转进新家的车道。还隔一大段距离,车库的门就已经感应到我的车,自动打开。沃尓沃轿车滑进冷冽的阴暗车库里,当门在我身后往下滑时,发动机也被我关掉了。我从车库的边门走出去,沿着石板路往屋子走。那是一栋建于一九三七年的壮观建筑,设计人是功能主义建筑师乌维.班恩(OveBang),在他看来,花多少钱不是问题,重点是美观──在这方面他跟荻雅娜可说是声气相投。
我常想着我们该把这房子卖掉,搬到比较小一点,普通一点,实际一点的地方。但每次我像现在这样回到家时,西沉的午后太阳让房子的轮廓显得清晰无比,光线与阴影形成奇妙的搭配,屋后矗立着一片火红的秋日森林,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忍心卖掉它。我知道我无法停止付出。只因我爱她,所以也只能这么做而已。因为爱,我必须承担其他的一切:房子、那间花钱如流水的艺廊,为了证明我的爱而衍生的没必要花费,还有我们根本负担不起的生活方式。这一切都是为了淡化她想生孩子的渴望。
我打开门锁,把鞋子甩掉,在二十秒的时间限制内解除防盗铃,以免三城公司那边铃声大作。针对密码该怎么设,荻雅娜和我讨论了很久才达成共识。本来她希望能设定为DAMIEN,因为她最爱的艺术家是达米恩.赫斯特(DamienHirst),但是我知道那也是她为我们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所以我坚持密码应该设为一串随意组合的字母与数字,以免被猜出来。而她也让步了。每当我立场坚定,态度强硬,或者软硬兼施,荻雅娜总是会让步,因为她生性温柔。她不是柔弱的人,而是温柔而有弹性。就像泥土一样,就算你用最轻微的力道在上面压一下,也会留下痕迹。奇怪的是,她越是让步,就变得更为强大而坚毅。我却变得更弱。最后,她会像巨大的天使一样高耸在我面前,而我则满怀罪恶、亏欠,而且良心不安。不管我多么努力四处揩油,不管我弄了多少钱回家,不管我从斯德哥尔摩总公司那里瓜分到多少奖金,都不足以让我解套。
我走到楼上的客厅与厨房,把领带拿掉,打开Sub-Zero牌顶级冰箱,拿了一罐生力啤酒。我们喝的不是常见的特级啤酒,而是那种被命名为“一五一六年”的酒款,因为它是根据古代的纯度法令酿造而成,有荻雅娜喜欢的那种温和口感。我往下看着花园、车库还有邻居。心里想着奥斯陆、奥斯陆峡湾、斯卡格拉克海峡、德国,还有全世界。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把啤酒喝完了。
我又拿了另一罐,往下走到一楼,想要改看我们的自家景色。
我经过那个被我视为“禁地”的房间,注意到门开了一个缝。把门推开后,立刻映入眼帘的是她摆的一束鲜花,花跟一个小小的石像并排放在窗下那张像神坛的矮桌上。桌子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石像就像一个童僧,脸上挂着佛陀般的满意微笑。花的另一边是一双婴儿鞋跟一支黄色的手摇鼓。
走进去后我啜饮了一口啤酒,蹲下来,用手摸摸石像的滑顺光头。那是一尊“水子地藏”,根据日本的传统,它可以保佑“水子”──也就是那些被人工流产的胎儿。它是我从东京带回来的,当时我想要去猎人头,但是没有成功。那是荻雅娜堕胎后一个月的事,她的心情还是很糟,我觉得它可能会有点帮助。石像贩子的英文不够好,所以我听不懂细节,不过日本人似乎认为,当胚胎死掉时,婴灵就会回归到原来的液态状态,变成“水子”。如果再融入一点日式佛教信仰的话,这就意味着它会开始等待重新投胎的时刻。在此同时,人们会进行一些“水子供养”的简单祭拜仪式,不但能保护未出世的婴灵,同时也让父母免于遭受水子的报复。我从来没有跟荻雅娜提及最后这部分。重点是,这让我开心,而她似乎也能透过那尊石像得到慰藉。但是,当她对那尊地藏石像越来越着迷,想要把它摆在卧室里的时候,我就必须坚决表明立场了。我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可以对着石像祷告或祭拜。不过,关于这点我没有对她来硬的,因为我知道我有可能因此失去荻雅娜。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走进书房,打开我的个人电脑,在网络上搜寻爱德华.孟克那幅又被称为〈伊娃.穆铎奇〉的画作〈胸针〉,直到我找到一张高分辨率的图。这张画在合法画市里的标价是三十五万。拿到黑市的话,能得手的钱最多也只有二十万出头。收赃的人要分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二十归乌维,我则分得八万。这是惯常的分赃比例;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当然也绝无风险。那是一幅58×45公分的黑白画。差不多是A2纸张的大小。八万块。那一点钱还不够支付我下一季的房贷分期付款。如果与我答应会计师要在十一月补足的去年度艺廊赤字相较,那更是杯水车薪了。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这种好画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以上一部作品,也就是索伦.昂萨格(S?renOnsager)画的〈穿高跟鞋的模特儿〉为例,距离它出现的时间已经超过三个多月了,而且当时我得手的金额几乎不到六万块。最好能立刻有奇迹出现。像是让QPR侥幸踢进一球,明明是失误,但却一举将他们送进温布利球场──不管这是不是他们应得的好运。听说真的曾发生过这种事。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把〈伊娃.穆铎奇〉用打印机印出来。
今天的晚会上有香槟,所以我打电话叫了计程车。上车后,我跟平常一样,只说出艺廊的名字──这是用来测试我们的行销手法是否成功的方式,但是那司机跟其他司机一样,也是从后照镜看着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艾林史嘉格森街。”
在荻雅娜挑选用来当艺廊的房子之前,她老早就跟我讨论过应该在哪个地区开业。我非常坚持艺廊一定要在西勒贝克与维格兰两区构成的轴线上,因为只有住在那里的人才买得起画作,而且附近才有相当水准以上的艺廊。新艺廊如果在这个区域以外开张,可能早早就要关门大吉了。过去荻雅娜一直以伦敦海德公园附近的蛇形艺廊为她的理想,而且她坚持不能让她的艺廊面对着车水马龙的主要乾道,像是碧戴大道或者老德拉门路之类的,而是应该位于一条静谧的街道上,如此一来才有让人沉思的空间。更何况,这种位于偏街的地点具有隐密性,意味着它是给新手,也是给行家去的地方。
我说我同意,心想这样也许不会被租金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之后我就没这么想了,因为她说,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把钱拿来换取比较大的空间,有一个交谊厅让她在私人赏画会之后举办招待派对。事实上,她早就相中了艾林史嘉格森街附近的一间空屋,那是个完美的地方,万中之选。艺廊的名字是我负责想的:“E艺廊”。E代表艾林史嘉格森街。此外,城里最高档的“K艺廊”也是遵循这种命名模式,希望这个名字可以透露一个讯息:我们锁定的客户是那些最有钱,最有品,还有最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