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叫做伊恩.布朗,尽管他热衷下棋,但并不是很厉害的棋手。五岁时,他爸爸教他下棋,他也会看棋艺书籍,研究经典的棋局。然而,一直要等到我十四岁时他才开始教我,早已过了我吸收能力最好的年纪。但是我有下棋的天分,十六岁时我第一次击败他。他露出微笑,好像以我为荣似的,但我知道他讨厌被我打败。他把棋子重新摆好,我们开始了一场复仇之战。我跟平常一样用白子;他试着要我相信他在让我。下了几步之后,他说他要到厨房一趟,我知道他去喝了一点杜松子酒。在他回来前,我已经把两个棋子的位置换掉,但他不知道。再下四步之后,他的黑色国王把正对面的棋子吃掉,也就是我的白色皇后,他知道只差一步就可以打败我了。他那样子看来实在太可笑,所以我控制不住,开始大笑。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他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站起来,挥手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扫掉,然后开始揍我。我的双脚一软,跌在地上,与其说是因为他的力道太大,不如说是因为害怕。以前他不曾打过我。
他愤怒地低声说:“你换了棋子的位置。想当我的儿子,就不该作弊。”
我尝到嘴里有血的味道。掉在地上的白皇后就在我面前。她的后冠断掉了。怨念充溢在我的喉咙与胸臆间,有如怒火中烧。我捡起断掉的白皇后,把它摆回棋盘上。然后是其他棋子,把它们一个个摆回去,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老爸,换你下了。”
如果你是个充满仇恨的冷血棋手,就会这么做。就算是在快要赢的时候被对手冷不防地打了一巴掌,击中要害,被洞悉心中的恐惧,你也不会失去对棋局的全盘掌握,你会把恐惧摆到一旁,按原来的计划下棋。你会深呼吸,把棋局重新摆起来,继续比赛,然后带着胜利离开。离开时不会显露出一丝胜利的姿态。
我坐在桌边看着克拉布斯.葛雷夫的嘴巴动来动去。我看见他的脸颊时紧时松,显然费迪南与探路者公司的两个代表都听得懂他的话,至少他们三个都感到很满意,我很清楚这点。我真痛恨那张嘴。我讨厌他那带着一点灰色的粉红色牙龈,那两排像墓碑一样整齐结实的牙齿,是的,我甚至还痛恨他那不断变换的嘴型;双唇间的裂缝如果呈一直线,两边嘴角往上扬就表示他在微笑,像雕刻出来的微笑,想当年网球名将比约恩.伯格(Bj?rnBorg)就是这样迷倒全世界的。如今,克拉布斯.葛雷夫则是以同样的微笑来诱惑他未来的雇主,也就是探路者公司。但我最讨厌的还是他的嘴唇。那嘴唇碰过我老婆的朱唇,她的皮肤,可能包括她淡红色的乳头,而且一定还有她湿润敞开的私处。我想像着自己可以看见他那丰满的下唇还沾着一根金黄色的阴毛。
我不发一语地坐着几乎已经有半小时了,而费迪南那个白痴在那边讲个不停,问的都是面谈指南里面的愚蠢问题,那语气好像问题都是他自己想的。
面谈开始时,葛雷夫都在对我讲话。但是他渐渐发现我只是个不请自来的被动监督者,因此他今天的差事是用“葛雷夫福音”来开导其他三个人。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对我露出疑问的表情,好像是要寻找关于我所扮演角色的暗示。
探路者的两位代表分别是公司的董事长与公关经理,过一阵子后他们也开始问问题,自然都是关于葛雷夫在霍特公司的经历。葛雷夫说明他与霍特公司如何带头发展出“追踪漆”:它是一种可以涂在任何物体表面的亮漆,每毫升可以包含一百个发报器。这种漆的优点是肉眼几乎看不见,而且跟一般亮光漆一样,它对任何物体都有超强附着力,一定要用刮漆刀才能弄下来。缺点是那些发报器太小了,讯号微弱到只能穿透空气,只要上面覆盖着水、冰、泥土,或者像沙漠战争中的车辆一样沾上厚厚的尘土,就会失效。
不过,墙壁却很少造成问题,即使厚重的砖墙也是。
葛雷夫说:“根据我们的经验,士兵们涂上追踪漆之后,只要身上沾到的土达到一定程度,接收器就会收不到他们的讯号。目前我们的科技还不足以让微型发报器的讯号变强。”
董事长说:“探路者有办法。”他头发稀疏,年约五十四、五岁,先前曾数度扭转脖子,像是怕脖子变硬似的,或者是吞了无法下嚥的东西。我怀疑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抽搐,是某种肌肉疾病引起的唯一后果。“但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追踪漆的技术。”
葛雷夫说:“打个比方来讲,霍特跟探路者在科技上可以说是一对完美的夫妻。”
“没错。”董事长用尖刻的语气说,“探路者就像家庭主妇,每个月发薪水时只会拿到一点小钱。”
葛雷夫咯咯发笑。“说的真对。还有,探路者要取得霍特的科技应该比较简单,反过来说就不一样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探路者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就是说,它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我看见探路者的两个代表互看了一眼。
董事长说:“总之,你的履历令人印象深刻,葛雷夫。但探路者公司的立场是希望找个能待久一点的执行长……你刚刚在那一番招募说明里面是怎么说的?”
费迪南跳出来搭腔:“一个像农夫一样的执行长。”
“没错,像农夫一样。一个好的形象。换句话说,我们要一个能在既有成果上持续耕耘的人,能循序渐进地把东西创建起来。必须是个强悍而有耐性的人。而你的纪录可以说……嗯,很可观也很戏剧化,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你具备了身为我们的执行长所需要的精力与耐力。”
聆听董事长讲话时,克拉布斯.葛雷夫的神情一直很严肃,说到这里他开始点头了。
“首先,我要说的是,我也同意探路者所需要的执行长就是你们要找的那种人。其次,如果我不是那种人,我对这个挑战也就不会有任何兴趣了。”
“你是那种人?”另一个代表小心翼翼地发问,像他这种说话得体的家伙,在自我介绍以前,我就已经先猜出他是个公关主管了。过去我曾经提报过几个这种职务的人选。
克拉布斯.葛雷夫露出微笑。热情的微笑不但软化了他那冷酷的表情,还让他完全变了模样。先前我已经看过这把戏好几遍了,只要他想展现出自己孩子气的调皮一面就会这样。这跟英鲍、莱德与巴克来所建议的身体接触有相同的效果──就是那种亲密的接触,一种信任的表征,好像在跟大家说,我已经把自己赤裸裸的摊开给你们看了。
葛雷夫还在微笑,他说:“我来说个故事给你们听。那是让我很不想承认的一件事。也就是说,我是个糟糕的输家。我可是那种跟人抛硬币猜正反面时很少输的人。”
房间里的人都咯咯笑了起来。
“但是我希望这可以让你们见识到我的精力与耐力。”他接着说,“过去我在特别支持部队时,曾经负责追踪一个……说来可悲,一个苏里南的小毒贩。”
我可以看见那两个探路者的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前倾。费迪南帮大家的咖啡续杯,同时对我露出很有自信的微笑。
克拉布斯.葛雷夫的嘴巴又动了起来,往前蠕动,贪婪地吞食着不属于他的东西。她有尖叫吗?当然有。荻雅娜就是忍不住,很容易就会臣服于他的淫欲之下。我们第一次做爱时我想到了柯纳洛礼拜堂里面那尊贝尼尼制作的雕像:《圣德蕾莎的狂喜》。一部分是因为荻雅娜的嘴巴微张,好像很难过似的,几乎可说是满脸痛苦,额头的血管浮起,挤出皱纹。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荻雅娜的尖叫,我总是认为,当贝尼尼雕塑的那位加尔默罗修会圣人,在天使拔出她胸口的箭准备再刺一遍时,她应该也跟荻雅娜一样叫了出来。总之,在我看来就是这么回事,一进一出,一种神圣的穿刺意象,那是交媾的最崇高形式,但仍然是交媾。然而即使是圣人也没有荻雅娜那么会叫。荻雅娜的尖叫令我又痛苦又享受,在耳膜承受尖锐刺痛之际,我的全身也震颤了起来。那就像哀叹声,一种持续的呻吟,其声调维持规律的起伏,好像遥控飞机似的。因为实在太刺耳了,第一次做爱后,我醒来时居然感到余音在耳里缭绕,三个礼拜的欢爱过后,我认为我可以感觉到耳鸣的初期症状:就像连续洪流倾注的声音,或者至少是河流,伴随着一阵时隐时现的哨音。
某次我碰巧提起我担心听力会受损,当然那是一句玩笑话,但荻雅娜听不出好笑的地方在哪里。相反的,她被吓到了,眼泪几乎流出来。后来当我们再次做爱时,我感觉到她把玉手摆在我耳边,一开始我觉得那是她的爱抚新招。但是,等到她把手掌鼓起来,变成两个温暖保护罩遮住我的耳朵时,我才知道从这动作可以看出她有多爱我。这对阻隔听觉效果很有限,那尖叫声还是钻进了我的大脑皮层,但是对我的情绪产生比较大的冲击。我不是个容易哭的男人,完事过后我却开始像个小孩似的哭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不曾有任何人像这个女人一样那么爱我。
所以,我就这样看着葛雷夫,确信她在他的怀里时也曾那样尖叫,我试着不让这个念头逼得我去想更多问题。但是,就像荻雅娜忍不住尖叫声,我一样忍不住自问:当时她也遮住了他的耳朵吗?
葛雷夫说:“那次追踪任务所经过的地区大多是茂密的丛林与沼地。一次要走八小时的路。不过,我们总是差那么一点,总是太慢。其他人一个个放弃了。因为酷热、腹泻、蛇咬,或者只是纯粹的筋疲力尽。当然,那家伙只是个小角色。丛林会让人丧失理性思考的能力。我最年轻,不过到最后大家把指挥权交给我。还有那把开山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