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马的玉米田里的玉米叶子嚓啦嚓啦响着,一阵清凉的风袭过来,先吹拂着她的头发,继而又灌进衣领,凉爽了她的全身。
对高马的思念使她不敢看那块玉米田。对高马的思念使她迫切地想看那块玉米田。风不停息,玉米田喧嚣不安,已经枯萎了的玉米缨和半枯萎的玉米秸秆已经不能像它们年轻时那样随风起伏。那时,碧绿的叶片像柔软的绸带飘扬着,汇成一方清凉的绿浪;那时,她和高马躺在地上,仰脸看着头上的叶片和叶片缝隙中的蓝天白云,心中有幸福又有忧伤……想到这情景她就想哭。现在它们笔直地站着,风只能使它们的身体颤抖,而不能使它们起伏摇摆了。
枯黄的豆叶也刷刷地响着,有几片还在地上翻滚。干硬的豆荚扎得她的手痛。她看看因两个月不干活而变得细嫩了的手,叹了一口气。这叹气的宗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感觉到大哥斜着眼看过来,对大哥的厌恶增加,对高马的思念也增加了。她机械地割着豆子,镰刀下蹦出一只灰黄的野兔。它只有拳头般大,有两只漆黑的眼珠。小野兔跑得很慢,她扔下镰刀,跑两步,小野兔龟缩起来,耳朵紧贴在背上,好像害怕。她蹲下,用一只手捂住它。当她的手捏住它的耳朵时,一种极其温柔的同情心冲击着她。它的耳朵是那样娇嫩,好像两片半透明的花瓣,她担心捏碎了它的耳朵,便把它捧在手里。它的温暖柔软的肚皮接触着她的手掌,它的笨拙的嘴巴畏畏缩缩地嗅着她的手掌外侧,她被深深地感动了。
第17节:我们跑
〃找根绳拴起来吧,没准能养活。〃大哥在身旁说。
她在兜里摸着,想找块东西拴它,没有,她失望地往地上看。大哥从鞋上解下一根鞋带,也不说什么,就拴住了野兔的腿。拴得很紧,野兔的腿蹬崴着。她出神地看着连结在大哥瘸腿上那只脚,脚背上覆盖着黑灰,像涂了一层漆般发亮。大哥拿走野兔,把它拴在高马家地边上的一株粗壮的玉米上。大哥还用镰砍了一根没有棒子的〃孤寡〃玉米秸子,剥掉青皮,嚼着秸秆,吮吸着甜汁。
她不时地回头去看那只野兔,每次都发现小野兔在那里挣扎。它用力往前拽,好像要撕下一条腿用三条腿逃跑。她跑过去,把鞋带割断,解开,放走了野兔。她目送着它,见它一瘸一拐地钻到玉米田深处了。她怔怔地望着一株株愁苦不堪的玉米,心中似有所期望,又不知期望什么。玉米田里仿佛躲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妹妹,你有一颗菩萨一样的善心,〃大哥站在她身边说,〃好心必有好报,妹妹,你会有好日子过的。〃
大哥嘴里喷出一股蒜薹的味道,令她十分厌恶。中午吃饭时,全家人都对她很热情。她猜想一定是大哥把她上午的表现汇报给了家人。三秋大忙,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半用,其实也没有力量日日监视她。
午饭后,她主动地去井上挑水,爹和娘都注视着她,但没有说什么。挑回一担水,倒进水缸里。她又去挑第二担,爹和娘长出了一口气,凭感觉她知道自己被信任了。
她期望着能在井台上碰到高马。
她在井台上没碰到高马,碰到了几个邻居。他们对她打着招呼,眼睛里似乎有异样的神采,但仔细看又觉得正常。她想:也许是我心惊。
挑第三担水时,她碰上了高马的邻居于秋水的老婆。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体高大,胸脯很高,两个奶头在褂子里哆嗦着。
她们对着面弯腰从井里打水时,于秋水老婆低声说:
〃高马让我问你,变没变心。〃
她心里一怔,悄声问:
〃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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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变。〃
〃那我也不变。〃
〃那就好!〃于秋水老婆说着,抬头往四下里望望,然后,把一个小纸团扔在她的脚下。
她弯腰打水,顺手把那个纸团捡起来,装进衣兜里。
下午,她说肚子痛,不想下地去了。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大哥宽厚地说:〃在家歇歇吧。〃
她躲进自己那间屋,插上房门,把小纸团掏出来……即使在与爹娘说着话的时候,她的全部心思也集中在这个小纸团上。现在她轻轻地伸展开它。她的手有点发抖。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很大,门缝外好像有冷冷的风吹进来。她赶紧把纸团攥紧,猛地拉开门。大哥和二哥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噗噗通通地响着。她悄悄地走到堂屋,往院子里看去:在明媚的秋阳下,娘举着一根光滑的紫红色棒槌,敲打着一堆谷穗。娘的背上洇出汗水,蚊帐布褂子粘在背上,上边沾着一层黄澄澄的谷壳。
她终于剥开了那纸团,抻平,仔细地辨认着那上边的字:明天下午,我在玉米地里等你,我们跑!
字是用圆珠笔写的,纸团着了汗水,字迹都模糊了。
四
有好几次,她走到了玉米田的边缘,又退了回来。秋风豪爽,风干着成熟植物的水分。高马的玉米焦躁地响着,而她家的大豆,已经开始噼噼啪啪地爆裂了。大哥和爹在她前边收割着。大哥不断抱怨着杨八舅,不该在这大忙季节里把老二拉去给他家做煤球。爹心烦地说:
〃你嘟哝什么?亲戚家的事,不帮忙行吗?再说,那可是你丈人家的亲戚,又不是老二的丈人舅!〃
大哥理亏,不再吱声,回头瞅一眼金菊,好像要从她这儿寻求支持。
她看到爹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爬着割豆,大哥拖着腿,向前蹭着割豆。爬着,蹭着,他们的衣裳都被汗溻透了,沾满了黄土。父兄艰难的劳动姿势使她心软弱起来,一时竟不忍离去。高马的玉米抖着,响着,她知道他一定蹲在玉米地里,焦灼地望着自己。她越想念他越记不清楚他的模样了。她回忆着紫穗槐的气味和他身上的气味。她决定帮爹和哥把豆子割完再跑。
她奋力割豆,很快就超过了爹和哥。这天下午,她干的活比爹和哥两个人干的都多。当剩下最后一个边角时,三个人都直起腰来喘气。爹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大哥说:
〃妹妹,你今日出了大力了,回家让咱娘煮俩鸡蛋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