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辽相安无事九十多年后,大宋的平安日子到了头,问题起初还不是致命的外患,而是内里先烂透了。花了银子买来和平以后,帝国内部文恬武嬉,大伙都争着过高质量的生活,渐渐就露出了要垮台的乱象来。
元符三年,大宋命里注定有一劫,出了第八个皇帝——宋徽宗赵佶。这个人,我不介绍大家也都知道,他的简历上除了“皇帝”这一职务外,恐怕还要写上“画家”和“书法家”两项。一般的皇帝,做做打油诗,到处题个肥头大耳的颜体字,倒也无关紧要,但若是写字、作画、赋诗的水平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而把皇帝的主业抛诸脑后,那无疑就是现世的一大灾难!
这一年,年纪轻轻的宋哲宗得病而死,死后无嗣,太后排除了其他人选,力挺哲宗的弟弟、端王赵佶接班,让赵佶白捡了一个大便宜。当时的宰相章惇曾有不同意见,史称“徽宗未立,(章)惇谓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章惇是权臣,名声不大好,干的蠢事也多,但在评判皇帝候选人资格上极具前瞻性,可惜,他拗不过皇帝的老妈。
赵佶这个文艺家皇帝即位之初,还是有一些正经模样的,虚怀纳谏,实行新政,下了一番功夫调和新旧两党矛盾,俨然是一副圣君架势。但是没过多久,就开始发昏了,陆续重用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等一帮狐朋狗党,时人称为“六贼”。
这里要特别提一下,在这帮“庙堂之贼”的行列里,还有一位在《水浒传》里跟童贯一样大名鼎鼎的高俅。
宋徽宗把皇位刚一坐热,就显出浮浪子弟的本性来——疯狂地玩艺术。他所用的人,也不尽是鸡鸣狗盗之辈,其中有艺术天分极高的。“六贼之首”的蔡京,就素有才子之称,在书法、诗词、散文上都有造诣。北宋书法的四大家为“苏、黄、米、蔡”,最后这一个“蔡”,历代都有人说,就是指蔡京。
元人曾评论蔡京说:“其字严而不拘,逸而不外规矩,正书如冠剑大人,议于庙堂之上;行书如贵胃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绝古今,鲜有俦匹。”就连被后人誉为“宋朝第一”的米芾都承认,自己不如蔡京。据说,一次蔡京与米芾侃大山,蔡京问:“当今书法何人最好?”米芾回答:“从晚唐柳公权之后,就数你和你弟弟蔡卞了。”蔡京又问:“其次呢?”米芾说:“当然是我。”
这帮高素质的奸臣把持朝政之后,投宋徽宗之所好,把人生的意义浓缩为一个字——“玩”。他们向徽宗进言:“岁月能几何,岂可徒自劳苦?”
不玩,还等什么?
君臣臭味相投,果然就玩出了古代的最高水准,其中达到极致的就是“花石纲”。
这花石纲是个什么玩意儿?
原来,宋徽宗要建一个全国最大的园林工程“艮岳”,也就是人造假山。假山需要用奇石和珍稀花木来装点,徽宗就在苏、杭设置“应奉局”,由蔡京推荐苏州人朱勔当了局领导,专事在东南江浙一带搜罗奇花异石。把花石物色好了后,经水路千里迢迢运往京城,十船一组,称作一“纲”。这就是“花石纲”名称的由来。
朱勔这家伙本是个无赖,但是天生就会做官,被蔡京介绍到帝国公务员队伍中之后,无师自通,能搜刮,会打点,为他说好话的人遍布朝中。于是朱勔的官也就越做越大,威震八方。人们甚至把朱勔主持的苏杭应奉局称作“东南小朝廷”,可见朱局长当时是何等霸气!“花石纲”运动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到了后来,不光是太湖的石、浙江的竹,还有福建的荔枝、海南的椰果,乃至两广、四川的异花奇果,无不搜求。为保障“花石纲”的运输,连漕运都要让路,漕船和很多商船都被强征。全国上下为了这个,每年都要耗费百万役夫之工。
朱勔这伙人为了固宠邀功,就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嗅,只要听闻谁家有奇石异木,不惜破屋坏墙、践田毁墓,也要把它弄回来。而且运输费还要由百姓承担,丁夫也从百姓中征调,不管你种田不种田。当时华亭有一株唐时栽的古树,被朱勔看中。因为枝干太大,没办法通过内河桥梁,他就下令造大船海运,结果遭遇风浪,“舟与人皆没”,大概至今还没打捞上来呢。这场“艺术至上”运动,直搞得天下骚然,民不聊生!
宋徽宗好不容易逮着个皇位来提高大宋的艺术质量,对奇花异石尤其着迷。灵壁县(今属安徽)有一巨石,上千人都搬不动,以大船运往京师,需拆毁京师的城门方能进入。石头运入城后,徽宗大喜,御笔赐名“卿云万态奇峰”。
更有甚者,宣和五年,太湖发现一块奇石,高六仞,百人不能合抱。徽宗得石喜极,不仅赏了夫役每人金碗一只,还封石为侯——名为“盘固侯”!
大宋上下这么疯了似的“以花石为纲”,据说与道教有关。宋徽宗本人十分笃信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在全国大建宫观,还专门设置了道官二十六阶,也就是在官阶体系里设置了宗教职务系统,给道士们发俸禄,让他们成为特殊公务员。
徽宗还常请道士看相算命,有事无事都和道士们混在一起,作法行祭。他的生日是五月初五,道士以为不吉利,他就改称十月初十。他的生肖为狗,于是下令汴京城内禁止屠狗,狗也因此享受了一回尊严。
他的身边还有一些极具神秘色彩的道士,如茅山第二十五代宗师刘混康,此人向宋徽宗进献了一套“广嗣之法”,也就是多生儿子的秘方,大约就是道家的房中术一类,其中涉及京城风水格局的问题,说是欲多子多寿,则需在京城东北叠石筑山。
不过,这只是疯狂建造艮岳的由头之一,问题的本质还是宋徽宗想要在京城造出一个道家的洞天福地来,长享人间至福。
——既然万民同乐在实际上做不到,那就少数人先乐起来吧!可是官家你不顾百姓死活,百姓自己就要求一条活路来。大宋本来就官多、俸禄高,百姓负担重,如今以花石为纲,朝廷索需更急,变着法地盘剥百姓,终于逼出了一场席卷东南的方腊大起义!
宣和二年,睦州青溪县(今浙江淳安)农民方腊揭竿而起,召集百余人誓师起义。他提出的造反纲领说得很透彻:天下本是一家,朝廷皇帝就是父兄,我们固然是很爱父兄,可是哪有子弟累断了腰耕织、劳动果实却都被父兄拿走享受的道理?且不说声色犬马、花石大纲,就是那奉送北虏的银绢,说是国家出的,可哪一文钱不是“东南赤子膏血”?
他这道理不用明讲,宋朝人也都知道。所以义旗一举,万民响应,数日之间聚起了二十万人,连妇女儿童也上阵助威。义军“以诛朱勔为名,见官吏、公使人皆杀之”,一路攻州破县,最后拿下了杭州城!大宋的州县官员平时残民有道,遇到愤怒造反的老百姓,就只有弃城逃跑的份儿了。大宋东南名将“病关索”郭师中领军拦阻,结果全军被歼,他自己的小命也玩完了。
宋徽宗见惹出了大事,知道是艺术至上惹的祸,连忙下罪己诏,承认在执政上有问题,立刻撤销了苏杭应奉局,停运花石纲,并罢免了朱勔。然后又使出硬的一手,调集禁军和各地军队进剿义军。此后,招降了宋江的梁山起义队伍,以优势兵力将方腊起义镇压了下去。还没等方腊余部最后清剿干净,宋徽宗就故态复萌,自食其言,重起花石纲,给朱勔也复了职——你看,皇帝也是记吃不记打的;你不打,他就照样玩儿。
除了艺术爱好,还有声色爱好。三宫六院不够玩,竟然微服去嫖娼。后人给宋徽宗编排了微服私访名妓李师师的故事,不是没有来由的。宋人张端义在《贵耳集》里说,一次徽宗来到李师师家,正巧师师的旧相好、词人周邦彦已经在这里。周躲避不及,只好藏到床下。徽宗不知情,拿出几个江南刚献上的橙子,给李师师尝鲜,两人情意绵绵。这一番调笑,床下的周邦彦听得一清二楚,禁不住捂嘴偷乐。
徽宗走后,周邦彦爬出来,立刻援笔写了一首词,曰《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写的传神。并州剪刀闪闪发亮,一双素手雪白如盐,好一个秦楼楚馆的温柔乡。
李师师喜欢这词,谱了曲子唱,立刻传开,唱遍了京师。宋徽宗听到歌词很惊异,问师师是何人所写。师师如实相告,徽宗不禁醋意大发!
当时周邦彦是开封府税监,徽宗就无端指责周邦彦的政绩不好,叫蔡京把周贬到外地去。蔡京一了解,周邦彦政绩很突出啊!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遵命办了。
连皇帝都这样,下面做官的又怎能为国为民?不腐败都对不起头上这顶官帽子。
摊上这样的风流皇帝,是大宋朝的厄运。他若是个大臣或富商,风流也就自风流了;可皇帝是国运所系,你在那里不干正事;那么上行下效,国运自然也就一步步地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