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独恍然一惊,睁大乌溜溜的眼珠四下张望,只见自个儿躺在一顶温暖的营帐里,身上盖着柔软的被褥,一群陌生人围在床边,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脸上的神色既温和又疼爱。小独一个一个挨着望过去,这群人里,有些是送他回盟的影杀,有些是身着铠甲的风杀和云杀,而最靠近床边的那几人,他却从未见过。
“这是哪里……”小独既惊又疑,下意识地挪动着视线,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到了立在床头的最后一个男子身上,倏然间,他整个人生生定住,动了动小嘴,立时放声大哭。
那人猛然一震,匆匆走近小独,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下一刻,已将他羸弱颤抖的小身躯紧紧地搂进怀抱。小独扑在那人怀中,肆无忌惮地纵情哭泣,似乎所有的惊惶、恐惧、悲恸、疲倦都在那人宽阔的胸膛中卸了下来。那人始终沉默不言,只将一双大手温和地抚上小独的脊背,他无声的劝慰,瞬间让小独获得了极大的安全感,让这个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懵懂幼童,能彻底放下戒备蜷入自己怀中,让他像被爷爷哄着入睡一般,不会再担忧任何危险,也不会再面对任何伤害。
小独明白,那个人,他是沈犹枫,是爷爷一生忠护的沈犹枫,是师父一生恋慕的沈犹枫,也是自己现在和将来唯一能依靠的沈犹枫。
“呜呜……佛炉炸了……爷爷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抱着沈犹枫泫然哭泣,哭得撕心裂肺,喉咙沙哑:“……射影哥哥死在北城门……掠影哥哥回去替他收尸……九毒师父……呜呜……师父他离开小独……离开小独去了燕城……”他气息急喘得厉害,突然恸声一哽,泣不成声。
沈犹枫片言不发地坐着,那双紧紧抱着小独的手臂,在小独诉说的过程中无法遏止地剧烈颤抖着,似乎小独每言一个字,都会给他拼命忍耐的情绪再套上一层沉重的枷锁,直到小独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未发一言,一言未发……小独不由得抬起泪眼,怔怔地望向沈犹枫,只见眼前那张满是疲惫和沧桑的英俊面容之上,竟是热泪纵横。
“风座……”在场诸人从未见过沈犹枫流泪,当下见此情状,不禁喟叹唏嘘。
李云蓦揪心不已,他太了解沈犹枫的禀性,知道这个在人前总是理智而强悍的男子,无论遭遇逆境还是打击,经历生离还是死别,都从不在人前流泪,但如今,他却不管身份,不顾场合,在一个懵懂幼童面前任由情绪宣泄,想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该扛着怎样难以承受的悲痛?又该涌动着多少无法回报的感动?
“小娃娃!香喷喷的饭菜来喽!”苍风端着热气腾腾地饭菜掀帘而入,唐青羽领着军医也后脚跟了进来,两人见了沈犹枫,不约而同地定在原地。
沈犹枫并未伸手擦去面庞上的热泪,他转过目光,朝着苍风和唐青羽微一点头,遂扶起小独,将他悉心地安置在床头坐好,一双手掌依然在剧烈颤抖着,但神色却温和而体贴。
苍风定了定神,走近前来搁下托盘,麻利地盛了碗瘦肉粥,正欲递给沈犹枫,却不觉犹豫了起来,这时忽听门边传来一个声音道:“让我来喂他罢!”
众人寻声望去,来者竟是夜萤。
苍风悄然舒了口气,忙将粥碗递给夜萤。夜萤笑着接过,不慌不忙地走到床边,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小独,柔声一笑:“小娃娃,你师父可说了,他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我这个九毒第二来照顾你的衣食起居,呐,还哭么?”
小独睁大泪眼,惊异地吞了口唾沫,一时间,他竟仿佛被夜萤那张跟九毒有七分相似的容貌给喂了颗定心丸,当下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小嘴。
沈犹枫轻声一叹,疼爱地抚了抚小独的头发,便起身站了起来。
夜萤接替沈犹枫于床头坐下,笑着舀起一勺白粥,放近唇边吹了吹,遂细致地喂小独喝下,边喂边哄他道:“呐,乖乖喝完了粥,我和青羽哥哥便替你换药,明儿个啊,你便能下床到外头野去啦!”小独听话地喝着粥,直到瓷碗见了底,他方才转过头看向旁侧的沈犹枫,终于破涕为笑。
沈犹枫微微勾起唇角,目光始终未从小独身上移开过,直到小独在众人的安抚下再一次沉沉地睡去,沈犹枫方才默然转身,独自一人朝营帐之外走去。李云蓦和唐青羽见状,忙追了出去。苍风眉心一蹙,也跟了出去。夜萤立在帐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们,神色复杂。
沈犹枫径直走向芦苇飘摇的水岸边,直到湖水淹没了长靴,方才驻足。李云蓦见他一声不吭,心中担忧,正想上前相劝,却被唐青羽肃然拉住,悄声摆了摆手。李云蓦一愣,旋即明白此刻自己开口怕是乱上添乱,甚为不妥,想了想,遂顺了唐青羽的意思,站在沈犹枫身后静静地陪着。
碧蓝的湖水在沈犹枫的脚下涌动拍打,他浑然不觉,兀自幽幽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一尊冰冷而没有气息的雕塑,可谁又能看见他心底那喷薄而出的滚烫情绪。
这一日,距离九毒三人逃出青州北城门,已过去了一天一夜,而距离九毒离开沈犹枫独自执行屠龙计划,已过去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青州城内翻天覆地,血流成河,时光在那里嘎然而止;但于沈犹枫而言,这短短两个日夜,他虽起居如故,战事如故,盟务如故,时光却在速速老去,他的心,已然苍老了十年。
沈犹枫无法对任何人倾诉,这两天两夜,他心中是何等的煎熬和绝望。当那日清晨,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怀抱中空空如也之时,他是多么的恐惧;当他几近疯狂地寻到夙砂影,亲自证实九毒已和射影入了青州之时,他是多么的忧怒;当天幕中泛起红光,远处依稀传来闷雷一般的轰隆声响之时,他是多么的悲伤;当影杀们护着小独回到龙鼎联盟,亲手将绘有佛炉和北城门路线的羊皮图卷交到他手中之时,他是多么的感喟;当两日来,他和李云蓦不断派出的风杀和云杀终于带回了青州城民心大乱的消息之时,他未曾感到一丝喜悦,那股自始至终填满他胸襟的情绪,唯有对恩情无以为报的煎熬和失去此生至爱的绝望……
一走,一留,一回首,一转身,白驹过隙,沈犹枫的一颗心,竟已苍老了十年。
“刷——”阳光下一道耀眼的金光刹那闪出,湛卢宝剑凛然出鞘,沈犹枫手握利刃,双足顿展,乘风凌虚一般纵向湖心飘摇的芦苇丛,招数使得快极,岸上众人无不心惊,未待回神,沈犹枫已剑尖斜挑,一路穿梭,锋刃过处,浪花四溅,霎时间,水草芦苇齐齐大动,无数纯白色的芦绒小花腾空飞起,御风飘零,在刺眼的阳光投射下,闪映出无限的苦楚与苍凉来。
李云蓦、唐青羽和苍风静静地立在湖岸边,无人开口说话,无人上前阻止,任由绒花四下飘散,三人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芦苇丛中飞快穿梭的身影,静静地观望,无声地陪护,不忍叨扰却感同身受。
满汀芳草惊飞絮,狂歌似旧不成悲,直到千山斜阳,星月初升,沈犹枫方才浑身湿透地回到岸边,就在上岸的一刹那,他倏地长剑入鞘,猛然将湛卢直直地插进脚边的沙地中,既而双膝一屈,“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李云蓦三人惊忧交加,忙奔上前去将他扶住,只见沈犹枫缓缓地垂下眼眉,水渍顺着他的脸颊和衣襟如珠帘似地淌着,已分不清究竟是湖水,是汗水还是泪水。半晌后,沈犹枫的喉咙中方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他终于开口说了整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而凄厉,语气肃杀又悲悯,却带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然——
“即日起,发兵青州!”
夜萤独自站在营帐门口,一直沉默地望向湖边的四个人影。尽管耳上的炽眠闪动着晶莹的光亮,他却出人意料地不动不言,哪怕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此时此刻,有个人正站在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无声地凝视着自己。夜萤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就在那里,夜萤也未想过再去寻他,纵然过去的每一日,他都没有放弃过寻他,但如今,夜萤只是孤独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湖畔的沈犹枫身上,自始至终未朝那炽眠感应的方向看上一眼。
“你我……自此决裂!”曾经说过的话一声声地萦绕在耳畔,谁又能知道,从九毒离开沈犹枫去燕城执行屠龙计划的那一日起,这个说到做到的小呆瓜,便生生地硬了心肠,狠狠地断了念想。
“决裂么……”夜萤轻声一喃,几朵洁白的绒花扑面飞来,他幽幽地回转神,伸出手去轻轻拂拭,然而,那细长的指尖于容颜上拂去的,却是一道道温热的泪痕。
营帐四周,在那片寂静萧瑟的黑暗深处,伫立着一个鬼面紫袍的男人,他身着连衣斗篷,藏在不见阳光的密林之中,已悄然注视了湖岸整整一日。沈犹枫狂舞飞花的剑刃在这个男人冰冷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