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修道中人,并不拘泥俗礼,但人情世故,任是洞天真人也不在其外,阮慈闭关期间,捉月崖全是吕黄宁照拂,此时结丹之后,也该先往师兄处拜会走动一番,却不可急匆匆出了洞天,去七星小筑找阮容说话。因此虽然惦记姐姐,却也还要先去吕黄宁那里打个转,还有一点,便是阮容多数是在闭关之中,而吕黄宁却常有化身在洞府之中,处置紫虚天大小诸事。
果然,吕黄宁洞府中川流不息,全是来领取宝材的执事,天录手里拿了一根玉简,站在下首正和他平账,秦凤羽坐在一旁,满脸肃穆地凝视着棋盘,手里一枚棋子,半日都没有点下去。吕黄宁手里也拈了一枚,因偏头和天录说话,袍袖拂动间,倒有几个棋子被拂乱了位置。
秦凤羽并不做声,只把棋子复原,阮慈一边走近一边远远看去,比从前不知要清楚了多少,将秦凤羽动作看得分明——她借执子机会,偷偷从棋盘上提了吕黄宁几子。
这对师徒这样你来我往,倒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阮慈隔远看去,不由笑了起来,心中大感有趣,也不点破,只是上前笑道,“天录,三百年不见,你怎么更加能干起来了?”
天录见到阮慈来了,手中玉简一撒,直冲了过来,阮慈在空中一个闪身,已到了数百丈之外,笑道,“撞不着我!”
话音未落,天录在空中移形换位,直接在她身前出现,就要一头撞上阮慈肩膀,间不容发之际,阮慈稍稍一让,在空中遁逃起来,身形快到只有残影,在那气势场中也是飘渺不定、难以捉摸。天录跟在身后,不由得晕头转向,便是以轻捷著称的灵鹿之身,也是毫无头绪,连才刚结丹的阮慈都无法捉到。
正是立在云头,想要埋怨时,阮慈身形在他身前闪现,主动用肩头轻轻撞了天录一下,天录不由伸出双手,抓着头顶发髻,对阮慈傻笑道,“慈小姐,慈小姐也更厉害了。”
他双目亮晶晶的,小嘴咧着,似乎怎么都藏不住笑意,显然再见阮慈,心中极是欢喜,阮慈将他挽住,和他一道回到吕黄宁面前,笑着行礼道,“师兄,许久不见了。”
两人礼毕,秦凤羽也前来参见,之后才大声鼓掌叫好,笑道,“小师叔好身法,我们一会也来玩玩这个,岂不是比下棋要好得多?”
这师徒二人分明没落一子,只在观战,但棋盘之上,棋子分布又和阮慈刚才所见不同,气势场中,还有些争斗余痕,显然刚才乘着阮慈两人玩闹时,又是各出手段、大显神通。阮慈一向以为吕黄宁是最正经的人,今日才知道原来他私下也是这般趣致,不免笑道,“我是粗人,只晓得这些,旁人下棋,棋子总是越来越多,你们这棋,却是越下越少,我确实玩不来。”
秦凤羽大笑道,“师父是老赖了,在同境界中敌不过我,便总是耍些盘外招,小师叔你要下,我们只拼心力,可不许带气运。”
阮慈有意修那感应功法,也的确要多下棋才好,闻言约了后会,这才各自详叙别情。
不似王真人这般,几百年不见,真身也依然在闭关修行,只有化身出外办事,又或是天录这样的妖兽灵宠,数百年也不见得有什么进益,三百年时光,对人族金丹修士来说也足够有些变化,秦凤羽结丹之后,闭关修炼了数十年,便感到心绪不宁,知道这是久静思动,便顺着心意出关办差,数百年来时常为门内办事,因如今洲陆风起云涌,热闹纷争不知比以往多了多少,她二百年来,积累不少功劳,也换到许多宝材。
“所谓差使,有些时候是前去茂宗之中,见证那什么品丹大会、夺宝大会云云,也都是为了培育天才弟子,将那些不能速成的弟子刷掉。若是从前,也可稍微等待,看看是不是机缘在结丹之后,但如今中央洲陆即将步入大争之世,太微门征伐在即,若是无垢宗不能抵挡,盛宗覆灭,气势场中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是百十年内能安顿下来的,若不能在时限内结丹成婴,便是再无机会了。”
阮慈也知她意思,亦是叹道,“只怕此时,气势场中,早已开始气运攻伐。太微门看似按兵不动,但已在许多无形战场上,不断攻杀消解无垢宗的气势福运,弱其因果,双方在过去数百年中,已经斗过了数场。”
吕黄宁点头道,“洞天争斗,总是始于气运,终于气运,低辈攻伐,乃是虚数博弈已有优劣之后才会展开的总攻。要想完全覆灭无垢宗,没有数千年很难办到,就看无垢宗是否会向太微门称臣了。不过,这七十年间,气势场中倒是太平多了,便是清善真人,想来也对那合道天劫极是好奇。”
阮慈有许多事要问吕黄宁,众人自然也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只是阮慈渡劫一切,干系太大,却也无法细说,只能摇头道,“此中固然也有奥秘,但并无得窥上境的快意,知道得越多,生出的疑惑也就越多,生有涯而知无涯,是一种难以讲述的感受。”
未来道祖讲道说法,便是同门一脉,也是难得机缘,便连天录都听得住了,秦凤羽面上亦现出如梦似幻的表情,喃喃道,“那一日我便在师尊膝下,仰望小师叔金丹如照,最后一层道基铸就时,只觉得心中仿佛多了什么,难以言传,却又十分向往,便连凝练法力时,似乎都比从前更能静下心来,体会灵炁中的细微清韵,想来那便是不可言传的道妙,亦是我有朝一日,也要登临其上的秘境。”
她虽知阮慈只怕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未来道祖,但依旧不减雄心,吕黄宁眼神落到她身上,不禁微露笑意,点头不语。秦凤羽又道,“且不说这些,去茂宗做客也只是差使一种而已,还有排解宗门纷争,争夺灵地、宝药……”
叙说三百年来变化,对秦凤羽是再合适不过的差使,洞府之中,一群执事不由都停下脚步,听她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地说着百年来洲陆动荡,因此而生的种种变故,还有自己因办差见识到的许多秘境,原来这数百年间,受气运激荡,许多因精炁不足而隐逸的上古遗府、秘境纷纷出世,或是破灭,或是消散,将其中残存宝物喷发而出,大争之世将临,也意味着机缘如雨,在诸多性命之上,总有修士因缘际会,临阵晋升。似乎阮慈结丹,将整个中央洲陆低辈修士的修行节律,都加快了数倍。
“那些该死的,比以前死得更早,那些能晋升的,也就比以前晋升得更快,这便是大争之世。”
秦凤羽已是金丹修为,灵炁不尽,便不用呼吸,饶是如此,总结了这么一句,也大喘了一口气,以示自己实在说了许多话,这才又说起某些出世法宝,阮慈一边听,一边忽而想到阮氏,暗道,“那些该死的,比以前死得更早……阮氏全是凡人,在修士看来,总是很快就会死的,便早死数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柳寄子和陈余子他们便是这样想的么?我……我有朝一日,会不会也这样想呢?”
或许是不会,但阮慈听秦凤羽这么说,也并未生出反感,她自知自己又变了些许,或许离那凡人阮慈已是越来越远,只盼着自己还记得那一日在尸堆之中摸索爬行时,心中的绝望,瞧着柳寄子使出仙术斩草除根,搜寻厚坤佩时那冤屈无计的心情。
但那毕竟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此念泛起片刻,又自然沉落,听秦凤羽道,“这些年在外行走,也结交了不少道友,不过三百年来死了许多,真正是要气运、心志、手腕缺一不可,才能在天下英豪之中脱颖而出,留下名号。倒是你那些友朋,都是有气运的,这些年来非但没死,反而各个也有了一些名声,燕山小苏,金波李氏,都办成过几件大事,还有鸩宗那个天才弟子,更是令人闻风丧胆,不知多少小宗在他手上绝了传承,他修为亦是高歌猛进,三百多年已是金丹后期,但这些都没有青莲剑宗沈七那样威风。他一人一剑,横行洲陆四处搦战,再是怎样的精英弟子,也不知身系师门多少厚望,气运如何浑厚,都不是他一剑之敌。”
她说得眉飞色舞,阮慈也听得悠然神往,虽然以她性格,也不会如友朋一般行事,但想到他们可在天地之中自在逍遥,任意游荡,依然不禁有一丝欣羡。不由笑道,“往昔恒泽一别,已是四百年过去,旧人无恙,当可欣然,就不知何时有缘再会了。”
秦凤羽笑道,“这有何难,我和你说,在极南面,大洋之畔最近多了一个海眼,不知通向何处,那灵压不是金丹修士,根本承受不了,我最近正是得闲,也想去凑凑热闹,只是友朋多无暇旁顾,你若是有兴……”
原来说来说去,是想拖阮慈一道去历险。
阮慈哭笑不得,虽然大为心动,但也只能悲声道,“我哪儿能去,没有拔剑以前,可敢出山门一步么?那秘境若是在九国之中,倒或许是能去的。”
她提起山下九国,本只是比喻自己行动范围之窄,却见吕黄宁神色一动,忙问道,“师兄,难道九国之中竟还真有什么好玩的秘境,能随我去走走不成?”
吕黄宁笑道,“你合该与凤羽投契,都是多么爱闹的性子,只是她能闹,你却是步步行重,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你禀赋的确深厚,只怕在金丹境中,便可修成感应法了——刚才那话,你只是随意找个地名,却偏偏说到九国,可见其实心下不知不觉间,已是有些感应,你那失踪仆人,此刻似乎便在九国之中,既然你已提到九国,那可见冥冥之中,因果牵扯,似乎必要跑上这一趟,才能全了主仆缘法。”
不说凡人,若是那等灵感较弱的修士在此,只怕也要觉得吕黄宁所说神神叨叨,几乎是胡言乱语。但阮慈已初窥气运因果之密,却知他话中道理。此行或许有险,但若是因此便不肯去,何僮性命且不说,这一险也未必就是真正避过。她虽还未拔剑,但既然此时提到九国,心中又念着何僮,便是去上一趟,应了这因缘劫数,想来也是无妨。说不准自己拔剑机缘,就应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