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伏在菊池理发店的屋顶,听菊池给梅干店的加藤剃毛。一切愚民中,菊池是较有见识、不顶讨厌的一个。
“暴君,”往日他总手持钢剪,一面剪掉愚民们的毛,一面崇敬地望向走上窗台的寡人,敦促愚民们速速恭迎寡人的大驾,“瞧,富见町的暴君又来了,咬断了冈本医生家阿瓜尾巴的那个。是,最近总来哩,上礼拜店里进了鼠,警长太太订做的三顶全真假发全叫啃坏了……买鱼时遇见,奉上一条沙丁鱼,对他说‘请来店中帮捉鼠吧’,果然便来了,半尺长的大雄鼠也捉得,昨天在屋顶上见他吃哩,真是能干、通情理啊。”
“噢,可是上过《城市暴君》‘鸟类屠夫’那集的恶霸猫?”其余气量狭小的愚民只嫉恨地望着寡人哼唧,“很是肥胖啊,比电视里瞧着更膀大腰圆哩,说是每年杀害600多只喜鹊来着……”
寡人钟爱菊池理发店的地理,正位于寡人北至御彼公园、南抵濑山、西至蚝照鱼市、东临本哉寺的王国领土中心。两岁那年,寡人杀死猪肉店的残暴大公虎斑猫海盗,夺得了自己的首块领土。其后两年,分别击败狸花猫阿吉、橘猫酱油饭,领土边界向南、北各自拓宽。五岁那年,寡人亲巡本哉寺,寺中那条肥痴的看门金毛犬倾倒不已、割地称臣,寡人的食谱中增添了寺庙的鸽群和僧人们偷偷豢养的两笼鸡。寡人的国力在两年前,六岁那年达到了鼎盛,三个月内,寡人先是歼灭了鱼市老板前田养的那只贪婪、恶毒的白隼,后捣毁了冈本诊所那条淫棍泰迪犬阿瓜的尾巴——如今它一见寡人必窜上冈本医生的裤腰带,腆着脸称寡人“义兄”——自此,鱼市内的各色陈鱼、杂碎、下水,附近下水道的家鼠群落资源就尽数归于寡人了。啊,时光过得多么快呐,一晃眼,南征北战多年的寡人已八岁了。
八岁,相当于皇帝马可·奥勒留写作《沉思录》的年龄了。寡人知道,当一个皇帝到了着手构思自传的年龄,意味着它面临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问题:为自己挑选一个不至于酿成灾难的继承人。
对寡人,这着实是个苦痛的议题呵。三年前,寡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长子鲸太郎背叛猫之祖训,忽然宣布委身于汽车修理店的店员尾崎,那愚民用淘汰气缸体、雨刮器和方向盘搭建的猫爬架,早晚两盒汽油味三文鱼猫罐头,便令寡人那鼠目寸光的长子玩物丧志。三年来,阿吉与酱油饭——如今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多次劝谏,“主公,太子无能,当废黜另立!”寡人每每念及那孽子的母亲,寡人的亡妻大梨,竟于心不忍。雪白之皮毛,骁勇之身姿,大梨是多么允文允武的一匹好猫啊,追随寡人东征西战,诛杀海盗,收服阿吉,智取酱油饭,她都立下了汗马功劳,若不是三年前抢劫那只运金枪鱼的夜行货车时荣光战死,寡人的疆土还将辽阔许多哩。寡人每每忆起,长子出生时,吾妻大梨寄托了何等的厚望呐,起名作“鲸”,是远古时能猎鲸的猫神之名……这三年,寡人又何尝不心存幻想,愿那孽子早日幡然醒悟,再不作那愚人之家奴,重回猫之荣耀谱系。再料不到,半年前那孽子竟自甘堕落作了阉猫!
“父亲,从今往后,请不要再叫俺鲸太郎,俺有了新名蕾喵娜!俺主演的歌剧《被出卖的新嫁娘》礼拜五凌晨三点将在肉店家的皮卡车顶举行……太监?阉猫?”他嗲声嗲气给了寡人一巴掌,“黑角,你这恋屌、恋父、自恋的恐同老白男!性别!喵了咪的性别是流动的!割掉这对蛋,用上卫生棉,这是俺蕾喵娜自己的选择!你从来不知道,俺从小的梦想只是在歌剧里用a2女花腔演‘胸大无脑被性虐待至死、万幸死前一天做完了丰胸手术的好莱坞bitch’!从来、从来不是继承你的狗屁皇权!”
这孽障一旦登基,只怕又是一个葬送国运的路易十六罢了。为了王国的基业,寡人知道,必须放弃幻想,面对现实,招回那个姓流川的人类孩子了。三年来,寡人到底做了两手预备,面向王国全境启动了“青年领袖发掘与培养计划”。那叫流川的孩子,正是寡人反复考验、再三遴选的四个候选继承人中——另三名分别为寡人的次子虎次郎、有巴西、墨西哥海外枪战经历的英国蓝猫罗纳尔多、前年因抢劫区议员丸山的话筒一战成名的流浪猫红胡须——最使得寡人欣赏、爱惜的一个。
“近来倒不见这胖家伙捉老鼠吧?菊池桑?”
“忠狗似的等待主人哩,加藤桑。剪到齐耳可行?要再剪短一点?”
“再短一点吧。主人?”
“是哩,有印象吗?那个头发这样朝天——”
“哦,你说那个发型怪怪的——也是在菊池桑这里做的吗?姓仙道的小子吧?”
“是哩,仙道君,那不得了的发型倒不是我做的,也不知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发胶……”
“哦,哦,恐怕是雷公或电母亲自卖的发胶吧!那小子骚包的不得了啊,听说不是本地人吧,念东大来着?”
“东大建筑系的高材生哩。”
“嘁,家里的小女儿近来迷他可迷得不像话,店里新制的一批蜜渍南高梅,颗颗都抵得鸡子那样大,独立包装150円一枚的,她倒好,满满一大袋300円全塞给那家伙,不像话!‘看着根本像个爱情骗子嘛,光源氏那种靠不住的家伙’,前几天吃饭时劝了她这么一句,三四天不肯理我哩!私下对她妈妈说什么‘爸爸真是为老不尊’!真是的,不像话!前几年迷江口洋介也没这样不像话……”
“这不好说,嗳,加藤桑,不好说哩。”
“这么说那恶猫如今倒叫那小子养着了?古怪!前几年,町内自治会不是特地发动过一次‘百人百日捕捉行动’来的?完全一根毛都捉不到吧?”
“是哩!多么难得,如今倒情愿认主了。还需要再打薄一点吗?加藤桑?”
“不打薄了,后脑勺那颗大肉痦子怕露出来了。嗳,猫的年龄大了不成?总是九、十岁的老猫了吧?想必是把那骚包小子当养老院了……”
“那么再去洗一洗?来,劳驾请这边走……仙道君嘛,我看是相当开朗温柔的年轻人哩,每周末都从特地东京赶回来,听说是这里有个极恩爱的女友呢,说起来上礼拜,他还帮我免费修过一次电视……是哩,有大半年了吧,暴君一到礼拜五下午就过来,多么忠实地蹲在屋顶上,等着主人哩,一见仙道君经过,‘啪’的一声就蹦上肩膀去,多么忠实!依我看,完全是《忠犬八公》似的,再没见过这样通事理、晓人情的猫!”
寡人不禁五味杂陈起来,拿寡人和未启民智的狗族相比……看来寡人近来的行动计划,虽说进展缓慢,在迷惑军心方面倒颇有建树。菊池这样一向明辨事理的智叟,开口也屡屡失常起来。
寡人静伏在理发店屋顶,望向对过巷道中逐渐走近的高大身形。主人?呵!不妨去搜查猫的词典吧,“主人”不过是褐家鼠、喜鹊一样的食材。
寡人飞掠过去,洒然落上那骚包仙道彰的右肩,一记大耳刮子稳健朝他的鼻梁抽去。直至今日,寡人仍记得妻子大梨去世前的告诫,“黑角,终身磨炼你的前掌吧!前掌是猫的命运!”寡人一直为拥有一对肌肉发达、力量强健的命运感到自喜。六年前,寡人三招制伏海盗,正是采用了相同招式。海盗那张圆鼓、刁蛮的黄毛大脸,被扇得多么呆相、可怜!往事历历在目。顶好一掌扇掉这家伙的鼻子,假如将这家伙扇成仙道·无鼻·彰,恐怕对寡人的计划十分有裨益。
“又胖了,贵大。”那家伙吃了寡人一耳光,鼻子竟没掉,他苦笑着伸出手,一把拎住了寡人的后颈,“贵大,你一天吞三斤老鼠不成?”
“异族,寡人限汝即日内离开流川!”“异族,休猖狂!汝当谨记,汝与流川实有鱼龙别,绝非同船人!”“异族,勿作那全无自知之明的蠢物!寡人限汝即日起不得再踏入世间阳光唯一普照的荣耀王国领土,寡人限汝呆在东京那喜鹊不拉屎的乡下地界不得擅离!异族,寡人警告汝,不得影响流川明年正式登基!”
寡人用一国之君沉稳、庄重的语调,再次向仙道下达条理分明、论据充分的命令。
“好啦,不要乱嚎。”仙道拍打着寡人的头,顺次检查寡人的两只耳朵——上礼拜这异族声称寡人患有中耳炎,“说起来,贵大,你嗓门挺像那个黑人女歌手,叫什么来着……艾瑞莎·弗兰克林?她有首onestepahead听过吗?流川常听来的……”
“异族,再度重申,汝当称呼寡人为‘尊贵的陛下’并同时行75度屈膝礼,‘贵大’乃年糕店那条癞毛阉狗的下流贱名!”“异族,寡人已于上礼拜、上上上礼拜、上上上礼拜……多次忠告于汝!跨越阶级的恋爱关系是无知的、狂妄的、违背历史规律的!”“异族,汝到底所为为何?如汝所愿,鱼市东侧下水道褐家鼠群落5年捕食权即日起归汝!异族,只消汝答应寡人即日起离开流川!”
“啊呀贵大,难不成是发情了?嗷嗷嗷个没完,流川不是说你是只老猫么?相当于百岁孤寡老人的可怜老猫……果真还能发情来着?我来看看——”
“异族,寡人数一二三——稍息!立定!向右转!向右转!异族!寡人令汝向右转!异族!寡人限汝即刻起停止继续向流川家行军!异族!寡人限汝即刻起放弃每周末持续诱骗流川与你发生性关系的非法、色情行为!”“异族!再度重申,寡人正值春秋鼎盛八周岁,织田信长在这岁数刚刚生下第十一个儿子!”
“咦,贵大,你还真有一对蛮凶蛮凶的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