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
邺城西园。
岁在庚寅,暮春之初,上巳佳节。
轮毂徐转,稚笑联翩,肥马轻裘公子吹哨在前,隔帘车厢小姐窃语在后。天清气和,顶着灰蒙蒙的云天,途经含露青翠的草木,正是祓禊春游好时节。
曹氏素有节气日与亲族相聚醼乐之习俗,然清明前后皆是阴雨连绵,未能外出同游,曹丕遂于三月三邀府中众兄弟姊妹乘车游玩西园玄武陂。玄武陂是新修建的西园的重要景点,毗邻北林,正是当年我与蔡琰偶遇的山坡。
即将前往触生物是人非悲慨之地,我掩下车幔,不忍直视春日灼烁良景,只出神地靠在车窗一侧。
窗外马蹄声嘈乱,远远听见曹植驭马声,曹氏兄弟的笑声,混杂在一块。帷幔忽而被人掀开,正是曹植那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探进半个歪头来。
“在想什么呢?阿缨。”
同乘的还有秦纯和曹节,她们正谈论着闺中秘事,小曹节一见曹植挥舞着手摆弄鬼脸,便咯咯咯笑个不停。连连捧着他的下颔,捂住他的双眼。
“不可以!不可以!四哥哥你快出去——”
“节儿别闹,四哥有正事呢。”
“喔?”
车窗外的曹植仍旧把含笑的目光投向了我,凭空从身后变出一支并蒂蕙,信手拈在我脸边。众目睽睽下,这纯情少年却什么也不说,只与我眼神交汇。
我刷得脸色通红,曹植身后的兄弟纷纷起哄,其中何晏嘘声最响亮:
“嘿嘿!世传‘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支,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崔妹妹早晚得进我们曹家的门,还不快快接喽?”
“哈哈哈……”众人皆笑。
我尴尬得直干干地讪笑,自从回来邺城,曹府的这群八卦的公子哥们就没消停过。要么刻意制造机会撮合,要么家世学识什么的门当户对,如此热切地关注,大约是我得到了曹操的手令褒扬的缘故罢。毕竟,他们是最能敏锐地嗅出曹操在府中宠爱何人何人气息的。
曹冲去世后,曹操再没有释怀地笑过。
这一年,注定是在曹操心底争取地位极重要的一年。
“下车一同骑马吧?”曹植笑问。
呆呆地看着眼前那束馥郁含香的并蒂蕙,我伸起了手,却没有接,而是回忆起三年前,自己也曾折了一株兄弟蕙赠给曹植。时光流转,此刻的曹植也只是一张清澈纯真的笑脸。
曹植见我反应冷淡,有些急了,径直笑着将蕙兰塞在了我手里,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便让秦纯掩下了帷裳,阖上了木窗。曹植无奈,只好哄着小曹节跟他下了车,一起骑马去。
一路上,秦纯都与我无话。我突然觉得有些闷得慌,便鼓足勇气试探道:
“纯儿,有话我就直说了。”
“你说。”秦纯双手稳当地端放在腹前,正闭目养神。
“自从我跟子建走近后,你似乎与我不像从前那般亲密了。”
“有么?”
“有的。”
“那只是阿姊你心境变了罢,我仍是从前的我,更何况,小人之交才甘如醴,四五年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秦纯叹息,握住我的手,淡漠道,“只是,阿姊你确不该与那人过分亲密。”
“你不认同我的选择吗?”我有些难过,“可当年你是第一个鼓舞我去心之所向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
“怎么不一样的呢?我们谁都没有变呀。”
“可阿姊离开我们太久了,”秦纯伤神道,“你不知晓这些年傅母们教给我们什么,正如我们无法理解你在军营中学到了什么。”
“正直、善良、友情、忠诚、勇敢……这些都是我能从他身上学到的。”
“就这些么?”秦纯不以为然,“不清楚为什么。但说心里话,只觉得你和子建,不适合。”
“……”
“他太年轻了——你更适合寻个比你年长的,才懂得你的心。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女儿家陪着同龄丈夫长大,是件很累的事。二哥和二嫂如今这样冷漠如宾朋的关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我仍旧说不出话。
数年未见二嫂任霜,这次回来邺城,发现她变得愈发憔悴了。而她与曹丕的感情,也并未随着分隔离居而增进半分。甄氏为曹家生有一子一女,地位日趋增高,随军征战都只带甄氏而不带任氏。而最要命的,任氏与妯娌、姨娘们的关系都很一般。
悲从心来,我忽然觉得已经跟秦纯隔着厚厚的一层障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