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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2页)

“而且你像是有事找我商量,关于捷克斯洛伐克,想必我丰富的经验能帮上您许多。而在共谋大业之前,加深对互相的了解总不会有错。”

一声装模作样的长吁。“不识趣的家伙越来越多,明知道下场不会好,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听话呢……比起这些愚昧之徒,我几乎都要喜欢上你了——如果你我之间用一场太阳底下的决斗就能了结的话。”米哈伊尔说到后面,几成低不可闻的唏嘘,“好好地,给我活下去吧。不要输了。”

莱因哈特面上浮出今日第一个笑容,咬字仍是平和清晰,不疾不徐:“那么说好了。热水,中央暖气,自带浴室,捷克斯洛伐克,一样都不能少?”

“对。一样都不能少,然后我们才能有兴致更深地互相了解。”

这次事前做了充分约定的“互相了解”全按流程进行,双方都算满意。纵使如此莱因哈特仍有点身心俱疲,米哈伊尔到私生活中也保留着控制欲很强的一面,喜欢趁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横生枝节,更麻烦的是他在公共场合顾忌的礼仪风度也会全数抛掉,莱因哈特不禁怀疑干脆就由对方在上面掌握主导权是不是反而更轻松一些——不好说,在上面会更方便他闹出离奇的整人花样?

两个世纪前与彼得·罗曼诺夫的国事交往中,他已领教过俄国人时而一根肠子通到底、时而没事找事拧几个麻花的怪异性格,然而彼得只把这一特征发扬在浅层,本质上并不以刁难他人为乐,米哈伊尔才是个称职的模版。做完没多久,米哈伊尔就把一件睡袍随随便便挂在身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赤()裸脚踝陷进羊毛地毯里悄无声息,但一袭白色身影晃来晃去难免教人心烦。莱因哈特本想排除万难直接入睡,让米哈伊尔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可就在他眼皮快自然阖上的一瞬间,米哈伊尔蓦地推开窗户,初春冷风划开暖气包覆,一气灌进屋里。莱因哈特在军营的标准倒数时间内迅速穿好衣服,扭头见米哈伊尔还披着睡袍带子也不系地伏在窗棂上,忍无可忍问出来:

“我不明白,你前男友怎么忍受你的?还是说你们是完全的精神恋爱?”

米哈伊尔像听了天大的笑话,肩膀抖动:“精神恋爱?霍亨索伦同志,你确定你是700岁不是7岁?”

“不为别的,只凭你的表现实在是……”

“你尽可放心,我和他绝对不是由于房事不和谐分开的。”米哈伊尔声音冷淡下去,散发出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的信号,风吹动他睡袍衣摆,不时揭出几道新旧交叠的疤痕。两人浸沐在凉薄春风中沉默良久,莱因哈特被这么一搅和已是睡意全无,干脆掏出速写本画起画来。白鸽,哥特城堡,黑裙高靴的女子,古旧墙根有玫瑰盛放。绘画是为数不多能使他忘却俗世纷扰的活动,早在他还是汉萨同盟众多城市中一个不起眼的成员时,他就喜欢找一个空闲的傍晚奔去市场一隅某个房顶,在信手拈来的纸上涂涂画画,写实主义的画风使他能忠实再现出当时人的神情举止,一颦一笑间,年华似水流长,都罩着黄昏泛黄的影定格于过往。

他落下最后一笔,寻思要不要开始下一张,米哈伊尔被冷风浸得略含沙哑的声音适时传来:“这是哪儿,春天的布拉格?”

“准确说,是1939年的布拉格春天。”

“39年德国入侵捷克时正值深夜,你画的却是白昼。”

“而且那时我也没有亲临。这幅画不是纪实,它只存在于我的想象里。”莱因哈特沉声说道,蓦然有股伤感情绪攫住了他,他余光掠过米哈伊尔被灯光渲染得柔和的脸,心想这也只存在于他的想象。“假如几个月后我们在白天展开行动,它就有可能变成现实。”

“很遗憾,我恐怕行动还是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展开。”米哈伊尔说了这话,静默好一会儿,轻吟道:“啊,春天,春天。你的出现对我是多么沉重……”

莱因哈特条件反射的接上,开口瞬间心念一转,径直跳到诗末一句:“还是给我飞旋的风雪吧,我要漫长的冬天的幽暗。”

“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这画的温暖笔触,可以送给我吗?”

他们心照不宣:两个对彼此曾恨之入骨的死敌,如今狼狈为奸搭伴在一起,要对那个欧洲十字路口上的国家重演一遍屈辱历史。莱因哈特撕下画纸,撕得谨慎撕得缓慢,同心里想要把画纸揉作一团掷出窗外的冲动做着必胜的拉锯战,喉咙干涩得很:“维克多、你……都确信没有更合时宜的办法?你叫我们往北约脸上扇耳光,可这样行事……”不会演变成扇华约自己的耳光么?

米哈伊尔下床去关了窗子。“自由,还是不得已?得了吧,这于我们没有意义。”他背对他说,“就算不再供奉上帝,我仍然相信原罪。不是偷食禁果的罪,而是你只要活一天就不可避免多一天去犯罪的罪。你可以忏悔,但它终归没用……只能等待末日审判,管他是全面核战争还是别的什么——于是我们都下了地狱,从此幸福生活,皆大欢喜。”

“在地狱里也不会安宁。永远被一劈两半,心怀怨愤,得不到救赎,想着一件事,做着另一件事。”

“看来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米哈伊尔转身面对他,短暂扭曲了下嘴角,阴影笼罩中的灰蓝眸子泛着荧荧的光,“此外我还知道一件事。地狱里,我一定找不到那个人。”

之后他便带门离去。

1968年8月20日深夜,苏联伙同东德等华约盟军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次日拂晓即占领全境。年初便早早降临的布拉格之春,至此终告凋零。

☆、燕然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冬》

他的生活渐入一片分不清闲与忙的泥沼。前年去西北戈壁看导弹运载核弹头实验,去年去罗布泊看轰炸机空投氢弹,今年则在内蒙古草原度过了数月光阴。山高水远,这里和许多中国纵深腹地一般,没有过多受到自大中城市席卷的风暴波及,兀自过着按部就班甚至小有发展的日子。王燕然挂在中央档案的事由美其名曰下乡考察,实际即是白天和牧民一起放牧扎帐篷赶狼,晚上就着一点灯光读军工材料,眼花了就睡。有时触景生情梦到琐屑的元朝旧事,不算多,只一点点,除了拯救大脑衰退的记忆力似乎别无他用。那是他正式成为泱泱中华帝京的开端,只是帝京这称号在他肺腑深处已激不起磅礴回响,像在家门口炫耀般的挂了一串红辣椒,很显眼,人来人往都瞅着它看,可它——就是串辣椒罢了。

直到红一封急电召他回京,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在不属自己辖区的土地上滞留了将近半年。行李收拾起来很快,一个手提箱一个单肩包足以容纳,临走叠羊毛毡毯,粗粝绒毛滑过手心掌纹,忽而忆起一个某天清早起床即忘却的梦。顶着苍金色乱草似的头发的孩子跌坐在雪里,眼角泛出泪珠凝成的冰。他隔着漫漫风雪远远丢给孩子一颗苹果,对方咬一口就扔了,再把手张开,碌碌滚出无数颗微型核弹头。

看来米哈伊尔,或者说某苏修在他脑海里的人格投影遭遗忘太久,耐不住跑他梦里来找存在感了。其实他从未刻意遗忘,只是摈弃了一条道路,依附于那条道路的所有人和物自然失声了而已。记忆还在,只是变作了博物馆仅供参观的藏品;念想还在,只是介入不到生命轨道,空留一个遗憾的驻足。

走上一条道路,摈弃一条道路。抓住一段寄托,丢失一段寄托。这样的轮回他已经历过多次,一百年一百年地叠加起来,终成一口深井,任井水深处风云骤变跌宕起伏,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把声音全掩在井里,半点传不上人间。

于是他知道世事从来没什么诡谲。看似不断变着眼花缭乱的戏法,实则重复上演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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