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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页)

雷蒙当然没车。我猜他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不过他身上有种青少年的气息,还没完全成人的感觉,当然有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打扮方式。我还没看过他穿正常的皮鞋,他老是穿运动鞋,似乎有不少颜色和风格。我常常注意到,固定穿运动装的人最不可能参与体育活动。

运动对我来说是个谜团。在小学,运动会是一年当中,学业成绩最不出色的学生可以胜出的唯一日子,因套着袋子跳得最快,或是从A地到B地跑得比同学快而赢得奖项。他们隔天超爱把奖章别在外套上呀!仿佛在汤匙盛蛋比赛里得第二名,就可以弥补自己不懂怎么用所有格符号。

在中学,体育课仍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们必须穿特殊的衣物,绕着操场无休止地奔跑,偶尔还必须握着一段金属管子,传给其他人。如果我们不是在跑,就是在跳,跳进沙坑或是越过支架上的小横杆。做这件事有个特别的方式,你不能只是跑跟跳,还必须先用奇特的方式又蹦又跳。我问为什么,可是没有一位体育老师(就我来看,他们大部分连和你报时都有困难)能给我答案。硬要逼对这些事没兴趣的年轻人做这些活动,感觉很奇怪,我确定这样只会让我们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想再碰体能活动。幸运的是,我的四肢天生灵活优雅,我喜欢走路,所以总是维持良好的体态。妈妈特别厌恶别人体重过重(如果有人在街上摇摇晃晃经过我们身边,她会低嘶:“贪婪的懒鬼。”),也许就某种程度上,我也内化了这种观点。

雷蒙不是过重,但他一身松软、小腹微凸,看不出有什么肌肉,我怀疑他只固定用到前臂上的肌肉。对他不良的体态,他在服饰上的选择也毫无助益,只有松垮的牛仔裤、印有幼稚口号及图像的宽松棉衫。他的装扮像个男生而不是男人。他的梳妆打扮也很邋遢,通常胡子都没刮干净——他留的不算是胡子,而是参差的胡楂,让他看来更不整洁。他有灰褐混着小麦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也不怎么用心整理,顶多在洗完后用脏毛巾搓搓而已。他整体的形象,虽然还不到流浪汉的程度,但肯定像是前一晚随便睡在廉价旅馆里或是在陌生人家里打地铺的男人。

“我们要搭的是这班公交车,艾莉诺。”雷蒙说着,无礼地用手肘推推我。我已经备好公交车通票,可是雷蒙没有这种东西,这也在我意料之中,他宁可多花点钱,也不会事先做好计划。结果,他连零钱都不够,我还得借他一英镑。明天上班的时候,我一定要讨回来。

到他母亲家的车程大约二十分钟,在那期间我和他解释公交车通票的好处,包括哪里可以买到,必须搭多少趟才能回本,甚至告诉他如何有效地免费搭乘。他似乎不怎么感兴趣,我讲完以后,他甚至没跟我道谢,他真是缺乏对话的技巧。

我们穿过一小区低矮的白色房屋,以可预测的模式穿插着四种不同设计的屋舍。每一栋房子的车道上都有一辆相当新的车子,还有孩子出没的证据(加了稳固器的小脚踏车、钉在车库墙上的篮球框),但看不见孩子,也听不见孩子的声音。街道都以诗人的名字命名,如华兹华斯巷、雪莱苑、济慈丘,肯定是建筑公司营销部门选的,都是想买这种房子的人会认得的诗人,曾经以瓮、花以及浪游云朵为题的诗人。依照过往经验看来,我这人比较可能会住在但丁巷或爱伦·坡广场。

我对这样的环境很熟悉,在寄养安置期间,我住过的房子与街道简直就和这里的一模一样。这里不会有领退休金的人,不会有合租的朋友,不会有独居的人,除了偶尔会有暂住在此的离婚人士。车道上停着一排崭新的车子,理想中的状况是每栋房子备有两辆。家庭来来去去,整个地方感觉很不长久,就像匆匆忙忙拼组而成、随时可以移动的剧场场景。我打了个哆嗦,驱走那些回忆。

雷蒙的母亲住在新房子区域后方的整齐排屋,一排的半独立式小屋,外墙嵌着鹅卵石。这里是社会住宅,街道是以名不见经传的当地政客来命名的。这些入住的居民会装上双层玻璃的塑料前门或增建小小的前廊,但雷蒙的老家不曾改装过。

雷蒙忽略前门,兀自绕过房子侧面。后院有个小棚屋,窗上挂着纱窗,方形的绿地上插着晾衣杆。洗好的衣物在晾绳上翻飞,一排纯白的布单及毛巾,然后是一排令人不安的松紧带内衣裤,像军队一样整齐精准地晾在绳子上。这里还有一块菜圃,茂盛的大黄和几排整齐的胡萝卜、韭菜与包心菜,我欣赏着它们的对称及精准。

雷蒙门也没敲就直接推开后门,一面走进小小的厨房,一面大声喊着哈啰。空气中弥漫着可口的汤味,咸咸的,暖烘烘的,也许是从炉子上的大锅里散发出来的。地板和所有的平面都一尘不染,整整齐齐,我确定若打开抽屉或橱柜,里头的东西肯定也是一片崭新、井然有序。装潢以朴素风格及实用性为重,可是偶尔有一些媚俗的物件,有个大挂历,上面绚丽的相片中有两只蹲在篮子中的猫咪,门把上挂着模仿传统娃娃的造型、用来储藏塑料袋的长条布袋。在沥水盘上有一个茶杯、一个玻璃杯及一只盘子。

我们走进小小的玄关,我跟着雷蒙步入客厅,那里照样洁净无瑕,散发着家具打好蜡的气味。窗台上的插花瓶插了菊花,过时的碗橱中随意摆放着加框照片及装饰品,由烟灰色玻璃门保护着,恍若圣物。坐在轮椅里的老妇往前伸手去拿遥控器,将巨型电视调成静音。正在播放的节目是民众带着老东西去估价,如果那个东西值点钱,就假装爱到不忍脱手。三只猫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有两只怒瞪着我们,第三只只是睁开一眼,然后回头继续睡,觉得不值得费力搭理我们。

“雷蒙,儿子啊!进来,进来。”老妇说,指着沙发,在轮椅上倾身把猫咪赶走。

“妈,我带了个同事过来,希望没关系。”他说着便上前吻吻她的脸颊。我上前一步,伸出手。

“艾莉诺·奥利芬特,很高兴认识你。”我说。她和我握握手,然后用双掌包住,就像塞米那样。

“很高兴认识你,亲爱的。”她说,“能够见见雷蒙的朋友,我一向很开心。坐吧。你一定需要来杯茶吧,平常喝什么茶?”她作势要起身,我注意到轮椅旁边有个带轮的助行器。

“坐着别动,妈,我来就好。”雷蒙说,“我来帮大家泡茶吧。”

“好啊,儿子。”她说,“还有‘车轮’牌巧克力派哟,你的最爱。”

雷蒙到厨房去,我坐在他母亲右边的沙发上。

“是个好小子啊,我家雷蒙。”她得意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只是速速点了个头。“所以你们是同事,”她说,“你也在修电脑吗?我的天啊,这个年头,女生什么都会做了,对吧?”

她和她的房子一样整齐干净,女衫的领口别了珍珠胸针,脚踩酒红色的天鹅绒拖鞋,边缘有羊皮,看起来蛮舒适的。我猜她七十多岁,我和她握手时就注意到,她的指关节肿得有如醋栗那么大。

“我是会计部的,吉本斯太太。”我说。我和她说了一些工作的事,她似乎听得很入迷,频频点头,偶尔搭话“是吗?”及“噢,真有意思”。我穷尽了和应收账款相关的有限对话机会,单人独白结束的时候,她绽放笑容。

“艾莉诺,你是本地人吗?”她柔声问。通常我痛恶别人这样问我,可是她真心感兴趣,不带恶意,于是我告诉她我住哪一带,刻意模糊带过准确的地点。人永远不该对陌生人暴露确切的住处。

“不过,你没口音耶?”她说,换了个问法。

“我童年早期是在南部过的。”我说,“但十岁时搬到了苏格兰。”

“啊,难怪。”她说,对这点似乎很满意。我注意到,大多苏格兰人听到“南方”就不会追问下去,我只能假设对他们来说,这种描述就足以囊括整个英格兰、赛船及圆顶硬礼帽,仿佛利物浦和康沃尔是同一类地方,住着同一种人。反之,苏格兰人总是很坚持这个地区的每个部分都是独一无二、特别的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

雷蒙用俗艳的塑料托盘端着茶具及一包“车轮”牌巧克力派回来。

“雷蒙!”他母亲说,“拜托,你好歹也用奶罐装一下牛奶嘛!我们有客人耶!”

“只是艾莉诺啊,妈。”他说完就看看我,“你不介意吧?”

“一点都不介意。”我说,“我在家里都直接用牛奶纸盒。只是个负责把液体送进杯子里的容器。事实上,可能还比没加盖子的牛奶罐更卫生呢,我想。”

我伸手去拿车轮巧克力派,这时雷蒙已经嚼了起来。他们两个闲聊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们两人的声音都不特别刺耳,我听着壁炉架上的马车时钟大声地走着。室内很温暖,温度不至于热到带来压迫感。有只猫侧躺在炉火前面,将身子拉到最长,哆嗦一阵,然后倒头继续睡。时钟旁边有张相片,随着岁月流逝而褪了色。是个男人,显然是雷蒙的父亲,他高举香槟酒杯致意,对着镜头灿烂地笑着。

“那是雷蒙的老爸。”他母亲注意到我在看照片,于是说。她露出笑容:“是雷蒙拿到考试成绩单的那天。”她以明显的骄傲望着他。“我们家雷蒙是家族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她说,“他老爸高兴得不得了,我真希望他可以活着亲眼看到你毕业。那天真难忘啊,是吧?雷蒙,儿子啊!”雷蒙含笑颔首。

“我上大学不久,他就心脏病发作了。”他向我解释。

他母亲说:“永远没机会享受退休生活,事情常常是这样的。”他俩静静坐了片刻。

“他本来是做什么的?”我问。我没兴趣,可是觉得这样问会比较恰当。

“瓦斯工程师。”雷蒙说。

他母亲点点头。“他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她说,“家里从来就没缺过东西,是吧,雷蒙?我们每年都出门度一次假,家里还有一辆不错的小车,至少他看到丹妮丝结婚了,这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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