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府宴席分作两桌,离假山近的积翠亭里摆地八仙桌,是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并不爱作诗那调调的奶奶们饮宴用地,桌面宽阔,倒是寻常;而靠人工湖的流觞亭里,是依着流觞的规矩,在水渠旁分设小几矮榻,好叫年轻有文化的“女诗人”游戏方便。然为了节约空间,那小几桌面极窄,放两个碟子就了不得了,寻常有这节目时,都是放八宝攒盒,虽也放不大稳当,到底盛的吃食多,只小心些便是了。
夏小满却是想到了自助餐模式,便在亭外录诗的桌子旁边又设长条案台做置餐台,冷菜果盘点心随取随添,热菜汤品定时撤换,取餐碟子碗统统在长案之下的藤箱里,那些小姐们的案几上就放个酒杯茶杯并筷子汤匙,想吃什么叫身后小丫鬟取了来。既省了地方,也省事八宝攒盒分菜既浪费又麻烦,还是这般瞧着又干净立整。
年诺也是寻思出其中好处,才有此一问。
夏小满见从她脸上一点儿瞧不出是赞是斥,便开始扯虎皮大旗,陪笑道:“满娘没经过这等大场面,胡乱想了些,大抵是姨夫人教地。表小姐也出了不少主意,那个着人在竹林后抚琴、隐了人只现音地主意便是表小姐想的。”
年诺听是纪郑氏,便不好妄加评价了,心想料这女人也没那本事筹谋大事,只点头道:“经了此次你便也长些记性,往后你们奶奶过了门,也少不得有用你地地方。”见满娘还是那副恭顺的样子应声称“是”。她也懒得说了。扭头与纪灵书说话,笑道:“到底还是灵儿想得雅致。今儿诗会灵儿又要拔头筹了。”
纪灵书眼里闪着自豪的光芒,口中却谦逊道:“灵书哪里比得过表姐家几位姐姐。”她忽然想起前次在胡家时偶然听人提到年诺当年的旧作,便笑道:“原听过表姐一阕《浣沙溪》,可惜了表姐再不作,不然咱们中谁又得上表姐词句清逸!”
“莫听她们玩笑。”年诺淡淡一笑,心下却是唏嘘。昔年看不透,小儿女情怀总付情于诗词曲赋。自得一乐;如今参透了,那些个闲情雅致便就随着碧水东流去,再提笔,空有一手好字,却再无佳句,也再无可乐。词映心景,诚不我欺,这透彻了是喜是忧?
她把话转到旁人身上。笑道:“今儿女客里不少会真作诗地,………袁家两位小姐,陈家两位小姐,瞿家、马家、沈家……对。还有岳家三小姐,她你许没见过,她喜静。不常往各处去地,应了我今儿过来,她素有才名,写得一手好文章,你可与她好生切磋切磋。”
纪灵书听了也是欢喜,不住口的说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她们热热闹闹聊着,夏小满立在年诺身后,百无聊赖盯着矮榻锦垫上的花纹。心里一遍又一遍过着今儿宴会的流程。什么菜什么时候上,什么位置的人多暂到位。琴瑟琵琶如何切换,反复筛看还有没有漏洞。她觉得自己仿佛得了强迫症,就像身处大考之前一样,总怕落下什么。
无意中对上纪戚氏的目光,她虽落了座,却是插不上话,只能傻坐着相陪,瞧向夏小满,也是满眼的无奈。两人相视苦笑,又都挪开视线。
听纪灵书说过,这位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对联估计会,……能联诗?罢了,谁也比她强。夏小满悄悄扭了扭脖子,今儿她是甘当后勤部长吧纪灵书确实临时抱佛脚与她补课来着,但一来她没耐心背,再来,那也不是死记硬背的东西。作诗不是拼图游戏,联诗更是要才思敏捷方可,就她这样地,古人诗词还剽窃不全乎,还是藏拙些,别往前凑合了。说实在的,也是不爱去凑合,她还真怕席上满是伤春悲秋无病呻吟莫名其妙的调子,酸水四溢,让她郁闷呢。
之前纷乱烦躁,开始迎宾的时候,她反倒踏实下来了,挂起她的职业面具,跟所有人装蒙娜丽莎,“坚强”的迎接各路目光。
事实上,那好奇的、探究的目光着实不少,半数女宾对于年府二奶奶地兴趣要比对年府花园酒席的兴趣大得多。
玫州社交圈里的人大抵都晓得年六爷有位二房奶奶操持家务,可就没谁见过她出席任何宴会一面没见过,反倒是年六爷的亲戚姨母表嫂表妹地常见。依规矩,二房这地位也不是全然上不得台面,况且,若到了能持家的份儿上,应该是个有体面的,所以许多人都认定那位美貌表妹就是未来地年六奶奶,碍于这层,才不让那二房出来。
可偏又有人传出话来,胡家大奶奶要在玫州在与兄弟寻门亲事!
说者言之凿凿,听者各有心思。
那些家中没有待嫁女的八卦妇人们由此推断这二房奶奶肯定是拿不出手,六爷这才不爱带出来,因此这类人大抵是抱了验证这一猜测准确性的目的来赴宴,佯作赏景,实则看人。
而那些家中有女初长成的,不少心思都活络起来。年府在京中如何风光自不必提,单说在玫州便有胡家、汪家这样的亲戚,又听闻玫州最大的药铺年寿堂叫六爷得了,乡下还有一个大庄子,进益可观,再瞧瞧寻常走礼亦是出手阔绰,如此便知这是一等一的好人家了。美中不足,六爷这身子骨似是……但瞧着拄拐能走,也不算废地。这综合条件看来,年六爷比之玫州城适婚青年,还是很有优势地。
然终还有一事,到底有个二房在头里,还是个持家的。所以这些人此番过来便是要看看这二房到底如何。若是个不好相与地。那嫁女的心思怕就要转一转了没得让女儿过来就被个侧室压一头去,而二房又不比寻常妾,说打发了就打发了,一旦得了儿子,往后还指不上怎么说呢。
这一见之下,无论怀着怎样心思的,都得到了满意地答案。
年六爷有一个相貌寻常笑容柔和瞧上去脾气很好又进退有度老实本分地妾室。
八卦女们不必说,只容貌一条就能验明结论。都是暗自得意自家聪明猜得没错;而欲求婚配的也满意,这样的妾室是所有当家主母的梦想吧,如何不满意。
夏小满同学哪里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并且最初她对这场宴会的实质并没有觉悟,只当于自己算是持家工作的一个里程碑,而于年家不过是礼尚往来一场戏罢了。即使这会儿发觉有人在或明或暗的观察她,她也只当那是好奇初次见面难免得打量一下吧,她不也有打量来宾么。
玫州民风开放,闺阁小姐也不尽是弱不禁风地。不少话音脆生行事爽利的,特别是商家的小姐,尤显得伶牙俐齿长袖善舞。但是说到底,富贵人家孩子都带着点子莫名其妙的自豪感。骨子透着股子傲气,无亲近感。不过,夏小满收到的鄙夷目光比想象中的少得多了。倒是托了大姑姐的福气。
在诗题、韵脚、格式都贴出来后,先前一直最为活跃的沈家大小姐便笑眯眯地请主人家起头三句。年诺虽然首席相陪却算不得“主人家”,而下帖的是年家,虽两府合办,纪灵书却也算不上“主人家”,这便说的是夏小满了。说起来咏春的句子算是简单地,她倒也知道些,若起个头只说一句还成。红楼里凤姐说“一夜北风紧”。她可以说“日出江花红胜火”啊说“竹外桃花三两枝”么,写实写意但到底没什么繁复花哨的修辞。听来平常,也算合她身份,管着下面谁联上联不上呢。可若让她说三句,又是限了“七阳”的韵……这阳字韵下有什么字她都不晓得,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地任务。夏小满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也不接话,只等纪灵书救场………一早和她说好的诗词她挡。原以为她会脆生生的张口来三句砸倒对家,未成想出来拍砖的却是大姑姐。年诺淡淡笑道:“她不大会作,莫莽撞说出来句不留空处与后人的,倒是难续,还是灵儿起头妥当。”
胡家大奶奶发了话,又是这等言辞,谁还能驳,夏小满冲沈大小姐衽敛一笑,客气道不敢献丑。
沈大小姐极是尴尬,只得勉强笑道:“夏姨奶奶过谦了。”
纪灵书应时举盏打破僵局,笑靥如花,甜甜打了圆场,直说自己心急想先作诗起头,又问众人可是要开始了。那些小姐们谁能拆台,都是笑着应了,只道快快道来。
莲花杯斟了酒,荷叶托下了渠,酸水也就漫了出来。
夏小满极庆幸自己先前吃了点心垫底儿,不然这会儿一定酸得吃不下东西去。这诗词如果写下来,她瞧着文字还能琢磨琢磨词句深意,空口这么一说,联得又快,加之这席上的美女们一个个都有压倒李清照之才,十句诗里九句半属意识流,她听得那叫一个月朦胧鸟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