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八百年不见能散一点——无论在人类资源还是宠物医院。阮裕仓促给封行远发了消息,跟着魂不守舍的江照玉站在急救室外,他没有发出声音,他觉得江照玉现在应该也什么都听不进去。
说来也奇怪,江照玉一路上把车开的风驰电掣,像有一把急火点着了肺燎上了他的眉毛,车胎都快被他开飞出去。然而真到了医院,站在那红色的“抢救中”三个大字面前,他没来得及擦一擦汗,眼里的急切就像被针扎了的气球一样,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又拧巴的痛苦。
见证过诸多生离死别的走廊里,早有人在门口等着。那人手中牵着懵懂稚子,后者看起来还是只圆滚滚的小团子。她正是江照玉父亲后来另娶的新欢,姓张,是一位看上去优雅美丽的女士,在江照玉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她是这样回答的:“从双屿回来的时候在高速上跟人撞了。”
张女士脸上看不出担不担心,她只是淡淡地站在这里,江照玉问她就答,不问她也不说什么话。想来她也与这继子没话好说。
江照玉就像被抽走了筋骨,徒然望向急救门外亮着的灯,他听着自己的心跳缓缓平静下来,静到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的地步。
阮裕无言地陪着他。
不久之后,收到阮裕消息的封行远也赶来了,与同样闻讯而来的楚陈庭正好在医院外碰到。两个人停住脚,讳莫如深地互相看了一眼,也不知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什么,而后以一种无声的默契收起了那点针锋相对的情绪,和平友好地一同去了江照玉那儿。
江照玉此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好像无悲无喜地放空了。
他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长久以来,那双眼睛总是笑盈盈的,有时候还泛着欠欠的光,衬得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放松,好像总也没有忧愁似的,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不必担心什么的公子哥。
那种哪怕离家出走,也能毫不在意地全款拿下一处对他来说毫无帮助的房产,连个响都不需要听见,只图个高兴的傻公子哥。
然而这会儿他眼中那些光彩全部黯淡下来,一晃眼,好像整个人就衰败了,流动的光沉寂下来,所有的情绪收敛起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封行远给他递了杯水,他接了,说了声谢谢,便不再言语了。
封行远和楚陈庭对视一眼,没说什么,陪着也坐下来。
一时间大家都在沉默,只有张女士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孩,小小的一只,可能才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小孩抬头看了看牵着手的妈妈,一颠一颠地走了两步站到江照玉面前。
“哥哥……”小孩一只手还被妈妈牵着,眼睛却看着江照玉,奶声奶气地开口,“哥哥,哭哭。”
江照玉眼神忽然聚了焦,身体却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这个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孩。
他有一瞬间,很想骂这个弟弟,没什么缘由,只是觉得胸中有一口堵了很久的气。可这份恶意很快就散掉了,孩童的眼睛清澈得近乎无邪,他在其中有点无所遁形的窘迫感,气便散了个干净,他想,老东西还在抢救,自己跟这么大点的小东西较什么劲呢?
他爹江盛其实不算老,五十来岁,身体一向硬朗得很,有一双像鹰一样的眼睛,商海浮沉很多年,养出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常常是说一不二,往那一杵仿佛能一手把天撑起来。
江照玉曾一度认为他爹是铜墙铁壁。
妈妈去世之后,江盛回回拿妈妈的遗物逼他做事,久而久之江照玉就深刻地觉得他爹是个王八蛋——古代传说里还说那四个顶天立地的柱子乃是一只翻过来的大王八呢。
但王八蛋不是应该长命百岁么?
江照玉有些茫然。
好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医生从手术台上下来,带来的是好消息:江盛身体底子不错,而且比较幸运的是在这次事故中江盛受的伤不算很严重。
最严重的大概就是右腿骨折。
不幸中的万幸。
事故原因也很快就调查清楚了,撞人的那一方负主要责任——对方是个开大车跑长途的,疲劳驾驶,一错眼车就撞上了。
楚陈庭听到这个理由的时候,目光一凛。
江照玉失魂落魄没注意到,封行远却看到了。
然而楚陈庭什么都没说,在接了一个公司的电话之后,克制地拍了拍江照玉的肩膀,又风尘仆仆地离开了。工作狂楚总看起来很不近人情,连能分享出来的时间、能说出口的话都吝啬得很。但是……楚陈庭眼中不是没有动容与犹豫。
有那么片刻,封行远觉得,江照玉和楚陈庭能做这么久的朋友也是应当的——虽然后者他很讨厌。
江盛这场车祸之后,江照玉收敛了许多,已经装修好随时可以入住的小房子,他到底没能住进去。他从封行远家搬走了,留下了一只小箱子放在封行远家托阮裕和封行远帮忙保管,准备踩着一场绵绵的阴雨离开。
阮裕送他到楼下,不知为何,开口喊了一句:“江照玉——”
江照玉回头看他,阮裕卡了半天才拼上了后文:“你不跟封行远告别吗?”
“不了,”江照玉笑了笑,“他知道我要走。你们俩好好过啊,下次我来……”他在人高马大黑西装的保镖撑开的一把黑伞下,抬头看了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团黑,唇角的弧度却没变,“下次我来希望你们俩是能住一间房的关系,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占一个房间了。”
阮裕本来还有些伤感的一张脸上表情瞬间有点一言难尽:“这跟一间房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么多天也没见江照玉占了主卧还放狗扰民有什么不心安理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