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琳珊的漫长而叛逆的青春期,或许始于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
那一年,她十二岁,来到了城市,和哥哥周继斌一起生活。
十二岁之前,她在乡下的田野里和别人一起爬田埂、玩泥巴,也背着小背篓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搬干了的柴、收下来脱好粒的谷子、掰好的玉米棒……
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说,她的哥哥很优秀。
的确如此,他从小就优秀,她出生那一年,他已经考去了市区的中学,因为成绩优异,学校不仅免除了他的学杂费,还常常给他发奖金。
而她自己读书却始终是个不好不差的样子。
周琳珊的印象里哥哥一直很沉默,她四五岁时他很沉默,她十二岁时他依然很沉默。
他们一家人对他寄予厚望,她时常听见爷爷奶奶说:“我们家以后啊,就靠小斌了。”
当然,这句话后面一般会跟一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是对着她的。
周琳珊不羡慕哥哥,反而隐隐有些心疼他。
在她小时候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大约就是哥哥笨重又陈旧的眼镜、满脸的青春痘和那副瘦削的肩膀,风吹过他洗得发白的t恤,能印出他身上凸出的骨骼。
他明明那么优秀,背却总是弯着的,眼神永远不自然地垂下去,笑起来的时候也总是只将将提起嘴角就放下。
爷爷奶奶把哥哥带出去到处和人夸耀的时候,周琳珊和爷爷奶奶说:“哥哥不高兴。”
爷爷奶奶却说:“有什么不高兴的?”
“没有。”他会这么回答。
没有人的时候,他就摸着周琳珊的脑袋,跟妹妹说:“以后别说那些话了,他们会骂你的。”
高高瘦瘦的少年弯下腰来,从兜里掏出一颗放了好几天已经有些要化了的糖,递给她,她仰起头去,但隔着眼镜和哥哥长长的刘海,她看不清哥哥的眼睛。
她说:“我不怕。”
她确实不怕。
她和哥哥性格完全不同,打小就是个不怕事的小丫头,骂人的话她都当一阵风似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在哥哥的阴影下,她本来该有万千的压力,可她无忧无虑。
周继斌考上大学那年,村里专门为他拉了横幅庆祝。
他们说,他是从他们这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那年她看着哥哥在沉默中离开,后面几年,他都没有再回来。
周琳珊小学毕业时,哥哥已经在城市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成为了一位都市白领。
那个夏天,他去读大学后第一次回家来,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衣服,取掉了那副笨重得可笑的眼镜,瘦得撑不住衣服的身体也长结实了不少,常年像被什么压住的腰背终于挺直了。
周琳珊记得那一天哥哥手里提着很大很大的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很多她没有见过没有吃过的东西。
那一天,她隐约听到老人口中给她定好的未来——
“读完初中之后就出去跟她妈妈一起打工吧,过两年就可以嫁人了,女孩读那么多书干嘛?你看她也不是读书的料。”
而哥哥说:“珊珊读书的事我来负责,她读到哪里,我就负责到哪里。”
那时她躲在门外,还不能懂这是一句多重的承诺。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哥哥带她离开了那座山村。
那天她坐在大巴上,趴在窗边看倒退的山峦,目光看向身后,蜿蜒曲折的公路像亘古盘踞于此地的长蛇,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而后她看见了路边被大风吹弯了腰的大树。
走入了哥哥的生活,周琳珊才慢慢发现一切似乎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哥哥每天都很忙,好像有加不完的班,没有电视里那些白领那样光鲜亮丽,城市里到处都是他那样的年轻人。
就像那谁家新盖的房子,在乡下看多么高大漂亮,可是放在城市里只会被高楼大厦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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